第228章 这人间（1）
    （紧急补一章）王二胖并不清楚自己这个被消遣的对象，在旅途中说的那番话对于同车老少爷们和那些中转站客运司机有多大的触动，也并不清楚那些喜欢打趣自己的叔叔婶婶为什么在兰陵客运站就忽然乘车原路返回各自村子了。
    虽然这并不妨碍他傻乐傻乐地将那可怜巴巴的六只半大不大的芦花鸡送到默默百炸的加盟店，但他不知道的是，
    他这个傻子，以及他在客运站说的那番话，于这个信息并不发达，人性依然还保留着纯粹的年代，悄然扇起了一阵并不起眼的微风……
    ………………
    兰陵，山亭区，水田镇下面的某个目前尚未被裁并的村子。
    某个看起来没那么破破烂烂的院子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而在院子的正中间，被压跪着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一个老头从屋里走出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这个年轻人一眼，然后毫不客气地在伸出脚去，恶狠狠地把年轻人蹬翻在地：“成啊，李二狗子，出去混了一年，长能耐了啊！现在都学会朝着自家人强买强卖了啊！……信不信我当着大家的面抽你个半身不遂！”
    骨碌碌翻起来继续跪好的年轻人看都没有看旁边表情有些尴尬的村支书一眼，而是硬着脖子，瓮声瓮气地说道：“叔公，我没强买强卖！我都跟赵强说了，我会拿我家里的两头猪来换他那些鸡的！”
    看着年轻人那副我没错的样子，老头差点被气笑了：“拿你家的两头猪来顶？你那两头半大不小的猪仔，凭什么能换人家强子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六十多只鸡！？”
    说实话，要不是村支书就站在旁边，他当场就能一拐杖挥过去。
    两只仅有六七十斤的仔猪，就硬要想跟人家去换六十多只个顶个长得膘肥体壮的斗鸡……
    伱小子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一进一出，立马就是上百块的赚头；
    都是一个村子的，tmd想占便宜也不是这样占的吧！！年轻人瞪了旁边一个大约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汉子，脖子又是一挺：“咋就换不了了？嫌我的猪小，我帮他养到年底呗！要是还嫌小，我帮他养到两百斤呗！……两头两百斤重的肥猪换他那焉了吧唧的几十只鸡，谁亏了谁赚了，叔公您倒是评评理！？”
    老头一愣。
    帮着养到年底？
    那这事反倒是强子占大便宜了啊，怎么刚才没听说这事？想到这，老头扭头看了看站在人群前的赵强，眼中带上了一丝狐疑。
    那汉子见状，一脸委屈地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淤青：“叔公，二狗子冲上门的时候，的确说过这话；但是您没看见当初那架势，就差直接开抢了，我哪敢信这话啊！”
    “再说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两头猪是二狗子等着卖了说媳妇的，他拿着这两头猪硬要跟我换那些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鸡……这不、这不是耍无赖么！？”
    这话说的有情有理，且不说拿没养出来的猪去换现成的鸡本来就是理亏的事情，要是这两头猪还是人人都知道是拿来说媳妇用的聘资，那就更是纯纯的耍赖了……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很多事情根本没办法用单纯的买卖去衡量，要是他真的换了，说不得以后就要被别人戳脊梁骨了。
    见到众人纷纷点头，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的不屑，跪在地上的年轻人顿时恼怒了起来：“放屁！我李二狗穷归穷，爱惹事归爱惹事，但好歹也是个大老爷们，说出来的话一口唾沫一口钉，说跟你换就跟你换，说帮你养到年底就养到年底……条子都说好事后补给你了，怎么就不能信了！？”
    说着，李二狗重重哼了一声：“别拿这两头猪是俺娘打算给我拿来讲媳妇的这事来说事……我李二狗单了那么多年，猪没了，继续养就是，不着急这一年！”
    有些心虚地朝着人群某处瞥了一眼，李二狗愤怒地盯着赵强：“总之，我怎么亏是我的事，但那些鸡你的赶紧换给我，否则……姓赵的，你tmd下半辈子休想得安生！”
    见到年轻人爆粗口，老头皱了皱眉头，却是没计较这事，而是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为啥你非得拿自己的猪跟强子换鸡？而且非得现在换？……真要是嘴馋想吃鸡肉了，忍上几个月，把你那两头大肥猪养出来，别说这几十只鸡了，换上一百头都绰绰有余！”
    这事有些古怪，年轻人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那两头肥猪却是二狗子说媳妇用的，这就不比寻常了……没在穷山沟沟里待过的人，是不会知道说媳妇这种事，对于一个农村光棍来说，是有何等的吸引力。
    面对着村里最有威望的叔公，李二狗不敢造次，当下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叔公，后生我虽然性子躁，但却也不是个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苞米糊糊掺着咸菜吃了那么多年了，早就吃惯了，也不是非要馋那一口鸡肉……就算是馋那一口鸡肉，如您所说，大不了我再忍上几个月，实在不行，把家里养的那两只鸡杀了炖汤吃也成，犯不着非要这么急赤白赖地找上赵强这混蛋玩意。”
    说到这里，李二狗有些沮丧：“但没法子，我现在急着要鸡，而且是已经养出来的大公鸡……现在村里除了姓赵的这个混账玩意养了几十只鸡外，其余各家就没有多的了……所以没法子，我只能找上他。”
    老头听的一头迷糊：“你还是没说为啥你这么急着换那么多鸡啊？”
    看了看围在院子里的众人，李二狗欲言又止，好半晌后，这才垂头丧气地说道：“叔公，今年年初我外出务工，结果被撵回来的事情，您还记得吧？”
    老头点了点头：“记得，被亏得遇上好心人，被人家送回来的，不然发着烧，再冒着雨饿着肚子走上这二百多里，等你回到村就该给你办白喜了！”
    听到叔公说起自己当初的窘事，李二狗脸色一红，旋即表情一正：“当初性子犟，好面子，明明没有什么本事，却非要出去打工，所以才整的那么狼狈；但不管如何，当初人家好心救了我那么一回，我李二狗就算再是畜生，这份恩义也得记上一辈子！”
    说到这里，李二狗语气有些沉默：“叔公，叔叔婶婶，你们没怎么去过外面，有些事情不太清楚……人离乡贱，出了兰陵这地头，咱们这些泥腿子更是糟践的紧；”
    “在沿海混了一年，你们没法明白俺们这些乡下人在城里是副怎样的光景和遭遇；”
    “所以，你们也很难理解小子我在那种境地下，遇到一个肯把我当成人来好好对待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俺们尖山子村虽然穷，非常穷……但穷的有骨气，穷的知仁义！”
    “当初人家冒着那么冷的雨，忙前忙后地又是递吃食，又是打针喂药地照看着，还不辞辛苦地隔着几百里地把俺送回来……眼下人家遭遇困难了，我要是不豁出去帮衬一把，我李二狗还是人么！？”
    叔公总算听出了一些意思了，当下吸了口凉气：“二狗子，你是说……庆丰食品那边出事了？”
    当初二狗子这些人虽然是由那些黑车师父送回来的，但却是由庆丰食品的工作人员给各村各乡发函确定归乡安置情况的，因此他自然记得那群一口一个“俺乡亲”的人是哪家单位的。
    李二狗点了点头：“昨天我去镇上的时候，听到区里的陈婶在那絮叨，说是遇到一个身上没有一分钱，却扛着扁担直愣愣要去德州，给默默百炸送鸡的傻子……一问之下，才知道庆丰食品那边遇到大麻烦，马上就要没有鸡肉了！”说到这里，李二狗挺了挺胸膛：“我知道庆丰食品现在已经是大企业了，我就算把两头猪全部换成鸡送过去，也帮不了他们多少忙。”
    “但俺们尖山子村的汉子，别的东西没有，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我李二狗就算在混账，老娘打小教导我的知恩图报还是记得的，就算是等于白送了赵强那混蛋一头大肥猪，就算我光棍一辈子，这几十只鸡，我也换定了！”
    众人闻言，看向李二狗的表情顿时变了。
    老头听到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语，胸膛顿时起伏了起来：“好！虽然你这后生平日里总喜欢在村里惹是生非，但冲你刚才那番话……没污了我们尖山子村的名声！”
    说着，这位曾经在南北朝鲜地头上溜过一圈的老头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李二狗：“二狗子，你这些鸡是打算卖给庆丰食品呢，还是直接送过去？”
    李二狗没敢去看这位一根拐杖把全村人打了个遍的叔公，闻言只是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李二狗就算再穷，也不至于干出那么丢份的事情来……自然是换了这几十只鸡后，给人家送过去，哪来的脸皮收人家钱？”
    老头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小子虽然混球，但这事谋算的还算地道！”
    说着，似乎很有些感触地叹了口气：“说的没错，现时不比以往了，咱这些穷嗖嗖的泥腿子，都是低人一等的腌臜货；命糟践的紧，现在出去，人家连正眼都懒得稀罕看你一眼，就更别说把咱当人看了！”
    嘿嘿了两声：“乡亲……么？”
    沉吟了稍许，老头忽然扭过头来：“强子，这事老头子我做主了……二狗帮你养一头过年猪，换你这六十几只鸡，你应承不应承？”
    从最初的两头猪变成了一头猪，赵强却反而没有之前的不乐意，当即点了点头：“成，一头就一头，让二狗写过条子来就成……或者要不干脆这样，这头猪也别急着给，记到明年，等二狗子取了媳妇后再帮我养一头！”
    李二狗大喜：“成！明年我一定帮你把猪养的肥肥的，养不到两百斤你踹我！”
    老头呵呵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二狗子，记得这事过后请强子好好喝上一台包谷酿，说到底，这事强子是亏了的！”
    李二狗又是狠狠点了点头：“我把鸡送过去后，就回来掰包谷，到时候酿上一桶，不把强子灌趴下，我二狗子跟他姓！”
    看了一眼愁眉苦脸的赵强，老头笑了起来，旋即沉吟了一下：“我老头子今年六十有八，牙口不太行了，眼瞅着家里养的那两头过年猪也没啥胃口了；”
    “我记得村里养鸡的人其实也不少，虽然都是些零零碎碎，但加起来也得有个三四百只的样子；”
    “要不这么着，左右那两头猪我也没胃口，干脆老头子我也跟二狗子学一学，用这两头猪换村里各户养出来的鸡得了……该换多少换多少，等年底那两头猪养出来杀了后，各家各户挨个把肉分了去就成！”
    说到最后，老头笑了笑：“这年头，能遇上真正肯看待你的人不多，肯把你当成自家人的外人更少……既然遇上了，那不管如何，总归不能让咱尖山子村被人小看了去不是？”
    听出了老头的意思，李二狗固然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其余人却是忿忿了起来：“叔公，瞧你这话说的，看不起人是吧……咱尖山子村的人虽然不富裕，却也不是个不识恩义礼数的……”
    “我家里养了三只公鸡，明天一并让二狗子带了去了……啥钱不钱的，别人对咱好，咱能让别人小看了去？”
    “我家里养的全是下单的母鸡，有四只，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不管了，明天一并让二狗子送了去。”
    “我家里养的多，差不多有十来只的样子，干脆这样……除了留两只老母鸡给老母亲越冬的时候补身子，其余的全部让二狗子带去！”
    “我家里养的有……”
    听着这些平日里或待见，或不怎么待见自己的乡亲毫不吝啬地把自家养出来的鸡记在了自己名头上，饶是李二狗平日里性格很有些拧巴和暴躁，此刻也觉得眼窝子湿润了起来。
    就在大伙东一句西一句地报出自家公母鸡的数量，并且现场找来了纸笔，在上面笨拙地画出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数字时，一个不怎么和谐的声音忽然传了出来。
    “叔公，咱这虽然是给咱尖山子村争个面子，做的也是好事……但这都快三百只鸡了，咱可没车，到时候咋送？”
    “再说了，现在这世道可不安稳，这么多只鸡送过去，半道上要是出事了咋办？”
    众人扭头，发现说话的却是表情有些诡丧诡丧的赵强。
    老头想了想，先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强子这话没错，眼下这世道着实有些不安稳，那么多只鸡一路送过去，难说不会被那些不长眼的惦记上。”
    “只不过……”
    “咱尖山子村虽然凡事都讲个本分，但要是以为咱好欺负，那就太想当然了！”
    说着，老头冷哼一声，露出一个自信的表情：“等明天上路的时候，村里选几个人跟着强子一起过去……记得随身带点家伙，连点子之类的就不用了，捎上点三眼铳、鸟铳之类的就成！”
    宛如一个沙场老将般嘱咐完后，老头没去理会旁边脸色苦的一匹的村支书，而是沉吟了一下：“不过咱村穷，没车拉货到的确是个问题；”
    “要不这样，到时候把我家里面的那头半大不小的猪捎上，在路边拦上一辆好上点的车，等到了德州，把那头猪当做咱们的车费和运费得了！”
    众人一听可以坐车出远门去德州城里面见识见识，顿时欢呼了起来，纷纷开始争夺起明天那只“护卫队”的名额。
    而在尖山子村村民们耳红脖粗的争吵中，村主任那苦的如同菊花一般皱起来的老脸，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