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悖（1）
    下午四点，刚从市办公大楼开完会回来的杨默看不出悲喜地回到了大华公司。
    推开车门，一边不徐不疾地穿过办公区那一排排交错纵横的红砖平房，一边侧头吩咐道：“小卓，一会儿把手上的工作放一放，帮我去菜市场挑两块五花肉，记得不要下五花，而是最肥的上五花；”
    “然后拿到小食堂那边，让师傅帮我腌一下，顺便到时候留口锅给我，我晚上七点以后要用……记住让师傅不要乱传。”
    卓君月闻言，有些愕然：“杨总……您要亲自下厨？”
    也不怪卓君月这等反应。
    众所周知，杨默是穆家的女婿，虽然以他如今的地位，没有人会真的拿饮食上的忌讳来说事，这货也会时不时地在私下里吃些非清真类饭菜，但自己动手去做红烧肉这种东西的话，传出去终究影响不太好。
    再说了，杨默在工作上固然是绝大部分人眼里的绝对猛男，但在生活上也是出了名的白痴，许多人甚至相信，如果这货不是混到了现在这等高位，如果这货当初没有进入薪酬福利双双俱佳的石油系统，而是倒霉地进入一家效益并不好的普通单位去当个普通职工的话，以这货那一言难尽的生活自理能力，绝对会被活活饿死在自己宿舍里。
    所以，像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白糖和食盐都未必分得清，甚至可能连炒菜要先放油都不一定知道的生活废材，竟然想着主动做一锅回锅肉，其造成的轰动，绝对不会低于大家伙在大街上碰到一个外星人。
    杨默点了点头，语气里稍稍有些唏嘘：“许久没有做过红烧肉了，也不知道手艺还在不在。”
    卓君月的眼皮子跳了跳，好容易才压住了自己脸上的不信任，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壮着胆子小声问道：“杨总，你这红烧肉……是打算给吕经理送过去的？”
    与当下十分流行的山珍海味不同，杨默不但在吃食上丝毫不挑嘴，甚至还会主动避开那些高盐高糖高油的实物，这种饮食习惯不但不像一个大权在握的处级干部，甚至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所以，一听到杨默打算做红烧肉，卓君月就知道这不是给他打牙祭的；
    除此之外，人缘极好的土狗同学喜好肥肉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
    杨默听闻自己的小秘书问起这个，却是笑了起来：“嗯，连续吃了好几天的稀饭流食，估计那丫头早就扛不住了……与其让她带着石膏摸出医院偷偷找食吃，还不如我主动给她送过去，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丫头的手臂里还钉着钉子呢，而且腰部受伤的软组织也没完全康复，要是一个不小心再摔上一跤，那就麻烦了。”
    说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稍稍补充了一句：“那丫头的口味有些怪，喜欢吃肥肉，喜欢吃甜食，但却偏偏不喜欢吃放了糖的肥肉，除此之外还特别讨厌花椒和八角，我估摸着厨房的师傅把不住她的口味，所以只能我自己来动手了。”
    卓君月闻言，表情微微有些古怪。
    虽说杨默和土狗同学是发小，有着二十多年的交情在那放着，了解吕莹莹的口味偏好并不奇怪；但是，
    你一个日理万机的超级大忙人，一个在家里面连面条都未必能煮熟的废材……
    念及至此，卓君月赶紧把小脑袋垂了下去，生怕杨默察觉她脸上的古怪。
    低下头的一瞬间，卓君月的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刚才杨默提及吕莹莹时，语气神态中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怜惜和轻柔；你告诉我这是普通发小之间该有的神态？只怕是穆大小姐，也未必能享受到这种近乎宠溺的关切吧？
    想起今天下午在市里会上的那番杀机冷肃的唇枪舌剑，卓君月不由得有些痴了。
    一个女人，如果能遇到一个肯为她冲冠一怒的男人，
    即便是这辈子生不能同裘死不能同穴，
    想必……也是值了吧？………………
    十分钟后，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杨默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轻轻叹了口气，正想开始应对桌子上那两排被码的整整齐齐的文件夹时。
    叩叩叩~一抬头，却是某位水蜜桃出现在了门口。
    “杨总，先说好，我来之前可是先给总经理秘书室那边打了电话的啊，只不过电话没人接，我又急着向你汇报工作，所以就直接过来了……这样，不算违反流程吧？”
    卓玛丽笑吟吟地解释了一番，脸上却没有任何惶恐。
    杨默闻言，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起身将卓玛丽引到沙发上：“小卓有事出去了，那边电话打不通，直接把电话接到我这边来不就行了？”
    在大华公司，卓玛丽依旧是她的法律合规部部长；但在城产基金公司，卓玛丽却是深受杨默器重的总经理助理，因此两人之间根本不需要如此见外……这位水蜜桃刚才那话是在打趣他呢。
    拎起水壶随便冲了杯茶放在卓玛丽面前，杨默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扫了扫卓玛丽放在一旁的公文包：“我这前脚刚回来，卓姐就立马过来了……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我拿主意？”
    那公文包胀鼓鼓的，一看就知道这里面塞满了材料；
    这跟寻常的做派很有些不同。
    一般来说，像卓玛丽这种高管向领导汇报工作时，如果材料比较多的话，会直接装在文件夹或者文件袋里抱着过来，而不会像眼下这样一股脑地塞进公文包里——这里毕竟是公司办公区，而不是在外面。
    所以很明显，卓玛丽带的这些资料不但很重要，而且也并不希望一些原因被别人看到。
    卓玛丽闻言，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吟吟地问了一个听上去有些不相关的问题：“杨总，工作的事情，稍后再向你汇报……你今天不是去市里面开会了么，结果如何？”
    杨默一愣，不明白卓玛丽为什么会问起这个，不过他知道这位老姐姐虽然经常一副没个正型的模样，但涉及到工作时，却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当下轻轻颔首：“还算比较顺利，在我的据理力争之下，市里面已经同意上会讨论成立专项调查小组的事情；除此之外，也同意发文，要求各县有按照市场指导意见协调当地的蔬菜种植工作，以确保菜篮子工程的推广和流通工作有序开展。”
    这两件事虽然在文字的表述里显得轻描淡写，甚至令人觉得无足轻重，但实际隐藏在背后的东西，却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作为一个刚刚升级不到半年的地级市，市里面显然是打算拿出莫大的魄力将这两项工作强推下去。
    卓玛丽闻言，表情却是严肃了起来：“那代价是什么？市里面有没有要求我们扩大跟本市企业在各个领域的合作范围和力度，或者……直接提出对一些企业进行注资或者重组的要求？”
    杨默沉吟一下，缓缓摇了摇头，再度捏起自己的眉心起来：“并没有。”
    这也是让他最不解，也最不安的一点。
    但凡是有点社会经验的，都知道这里面的道理。
    卓玛丽闻言，却是轻轻叹了口气，旋即苦笑了起来：“我原本还在考虑，需不需要向你专门汇报这件事，但经你这么一说……却是不汇报也不行了。”
    说完，卓玛丽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将足足三个厚厚的文件袋放在了杨默的面前：“这是特殊资产投资部的汪静汪部长转交给我的材料……是关于孤岛二号项目的。”
    微微顿了顿，卓玛丽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色：“算了，你还是先看看吧。”
    特殊资产部的汪静转交给你的资料？还是关于在建的孤岛二号项目？杨默一怔，心里涌现出一股不很好的预感，然后拿起一份资料袋，缓缓打开。
    按道理来说，特殊资产投资部的工作范围主要是投资那些经过评估后可能被低估，或者在中长线有着足够价值反弹空间的广义上的“不良资产”，从而在业务上跟资产保全部形成一长一短的互补；
    但实际上，由于此时的华夏正处于经济快速复苏阶段，而且正在大力推动城镇化进程，因此但凡是与土地有关的投资和业务，都可以根据回报期的长短，划入特殊资产投资部的业务范围内。
    所以这导致了一个情况，像孤岛二号项目这种投资额巨大、占地面积巨大、建设周期长，回报周期也长的体系内项目；出于现实原因考虑，指挥部那边虽然成了专门的项目建设小组，但这个项目建设小组，所需要的建设资金是需要从大华公司的专款账户上划拨不说，其本身也是挂靠在特殊资产投资部的名下的……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因此，虽然杨默这边对于孤岛二号项目的前期基建工作一直保持着足够的放权态度，甚至明晃晃地摆出一副不插手、不过问的架势，但从程序正义的角度上来讲，最起码的监督审核工作，是要去做的；不然一旦出了什么大问题，即便主要责任是在项目建设小组身上，但大华公司这边也照样脱离不开关系。
    所以现在的情况很明显，既然特殊资产投资部的汪静把资料转交给了法律合规部的卓玛丽，那铁定是孤岛二号项目的基建工作出现了违规操作，而且还是那种没法子打个哈哈就过去的违规操作，否则在东营那边见惯了风雨的汪静，不会表现的那么“不识趣”。
    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材料望了一眼。
    嗯？出乎杨默预料的，这里面装的不是洋洋洒洒的举报信，而是一份合同，以及数份报价单。
    水泥采购协议？
    杨默望了卓玛丽一眼，旋即翻开合同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嗯？杨默不是白痴，自然知道这种合同最容易出现问题的环节在于报价和付款方式上，既然资料袋里还放着好几份其余单位的报价单，那么其中的意味就不言而喻了。
    嘶~反复对比了一下合同和另外几份报价单上面的数字，杨默抽了口凉气：“同样是高标号的硅酸盐水泥625r，这家选中的供应公司报价竟然比其他家报价足足高了三成！？”
    “甚至普通的525r水泥，他们家也比其他家高了两成半！？”
    阴沉着脸将那份合同丢在茶几上：“我看项目建设小组采购室的人，是活腻歪了，这么离谱的合同都敢签……足足1440万啊，喂几颗花生米都够了！”
    在九十年代初期，国企一系的工程并不流行招标，而工程所需的种种物资，往往也会照顾国有体系内的兄弟单位，因此各种物资的报价，往往就是市场价，甚至可能比市场价还稍微高上那么一丢丢。
    所以，像孤岛二号项目这种巨型工程，需求量最大的诸如水泥和钢筋这一类物资，报价竟然比同行的报价足足高上三成，实在是一个夸张无比的数字，这种已然明显超出了“正常弹性空间”的合同，采购室的那些傻叉竟然还敢签……
    1440万的合同，虚增溢价起码也是400万朝上，在这个普通职工月收入刚刚破百元的年代，一口气吞掉400万，真是死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卓玛丽闻言，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小心提醒道：“杨总，我觉得……要不你还是看一看那家供应企业的资料吧。”
    说着，从茶几上拿起一份薄的多的文件袋解开，主动将十几页纸递了过去。
    杨默狐疑地接过那十几页资料扫了一眼。
    嗯？阳信县工业物资销售公司？杨默瞳孔一缩，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
    旋即翻到最后一页。
    虽然名字听上去像家本地国有企业，但事实上却是一家民营企业？法人代表……马晓洁。
    马晓洁！？？杨默眼角忍不住抽动了两下，马晓洁这个名字虽然很常见，一点也不稀奇。
    但如果对方还有另一个叫做“阿丽娅”的经名，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自家的老岳母！？？看见杨默在那发呆，卓玛丽又是叹了口气：“这家公司早在八年前就注册成立了，算得上是改革开放后最早成立的那几批民营企业之一；”
    “虽然老一辈的人当初因为缺乏必要的商业知识，直接把自己当成法人填了上去；但不得不说，你的那位老岳母进步还是很快的。”
    说着，卓玛丽伸出手去，将杨默手中刚才跳过去的几页资料抽了出来，放在茶几上：“阳信县虽然也有自己的水泥厂，但阳信县工业物资销售公司却并没有全部从本地进货，而是将七成左右的水泥供应量分配给了dz市本地的四家水泥厂……这是阳信县工业物资销售公司与那四家水泥厂签订的供应合同。”
    有些情绪复杂地笑了笑：“虽然中间没有浮价，只是按照市场价供应的水泥，与这四家水泥厂签订的合同总金额也不过是687万而已，但这687万的合同，已经足够暂时养活那四家产品质量其实只能算作是勉强达标的水泥古厂了……市里面今天在会上之所以会对杨总你这么支持，想必这四份合同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华夏人说话向来比较含蓄，既然卓玛丽用的词语是“品质勉强达标”，那么这中间的含义不言而喻。
    压住了心里的想法，杨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孤岛二号项目的基建工作毕竟是指挥部那边派人负责的……我的工作只是负责盘活三产企业，外加解决今年那几万职工的分流问题而已，指挥部那边其余的事情，我不想掺和，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言下之意很简单，既然这家阳信县工业物资销售公司的法人是自家老岳母，那么不用问，自家那位老岳父，甚至林家、宋家，都不太可能撇的清关系；而自家老岳母既然敢上浮三成的溢价来签订合同，那么就说明人家有这个把握把事情压下去。
    指挥部里的那堆破事他不想掺和，这一点不但自家岳父岳母知道，指挥部里其余的人经过一年多的打交道，应该也看得出来，所以不管自家老岳父和那群盟友最终能不能压得住盖子，指挥部的那些人都大概不会傻到把事情牵扯到自己身上。
    总之一句话，反正孤岛二号项目是你们指挥部自己的重点项目，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别来牵扯我就行，反正自己现在也算勉强成了气候，就算自家老岳父提前退休，自己也护得住自家媳妇。
    看出了杨默心里的厌烦和不耐，卓玛丽苦笑一声：“如果这件事仅仅只是如此，那倒也就罢了，犯不着单独向你汇报，悄悄把消息透出去，指挥部那边爱怎么扯皮就怎么扯皮，我是大华公司的法律合规部部长，又不是指挥部那边的监察组成员，犯不着为了这事费神。”
    “但问题是……你岳母这么一搞，对于杨总你的计划，却是造成了非常坏地影响啊，身为大华公司法律合规部的部长，我可以不在乎，但身为你的助手，我却不得不提醒你，我觉得你还是跟穆叔叔那边打声招呼比较好！”
    杨默一皱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卓玛丽表情微微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把之前就拿出来的报价单展到杨默面前：“老弟，你日理万机，每天过目的文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再加上你操持着这么大一个盘子，因此有些细微末节的事情忘了也很正常。”
    “这么说吧，你还记得当初你让我给你那位发小做的那些股权设计么？”
    杨默顿时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这事跟吕经理那边有关？”
    卓玛丽看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没错，当初给吕经理做的一系列股权设计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分散交持进了当地的乡镇企业，然后这些乡镇企业又通过交换持股的形式，拥有了一小部分包括化工、设备制造、工业品制造企业的股份。”
    “所以，你看见这十几份报价了么，这里面有三份报价，便是来自那些交叉持股的水泥厂。”
    “当初的本意，是想着争取订单，然后依托孤岛二号这个超级项目的基建工程好好回一波血，接下来利用这一波回款全力进行设备改造和技术升级，然后一边争取二期工程的订单，一边凭借着更有竞争力的产品去打开其它市场，如此形成一个正循环。”
    “但眼下被你岳母这么一搞，痛失一期工程的订单不说，大概率二期工程也没指望了……当初那些企业之所以愿意抱着吃亏的心态去交叉持股，看中的就是这股份背后的资源和影响力；”
    “可眼下这种情况，如果就眼睁睁地看着你那位老岳母吃独食的话，那交叉持股的那些股份也就没有了意义，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话，我怕……”
    卓玛丽的话没说完，但里面的意思却是谁也听得懂。
    杨默利弊权衡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左右不过就是几家水泥厂而已，几百万的订单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是特别大，dz市马上就要进入城市大基建时代，只要这些企业的产品的确有竞争力的话，未来有的是机会找补。”
    卓玛丽闻言，又是一叹：“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如果真的只是牵扯到几百万的水泥订单，那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不用你出面，我这边就能把后续的找补协调好。”
    说着，卓玛丽从茶几上抽出一个没有解开的文件袋推到杨默面前：“市里面不会因为区区几家中型水泥厂就会对你做出那么大的退让；我这边也不会因为区区几百万的水泥订单就来找你专项汇报；”
    “我刚才说了，如果你不跟穆叔叔那边打声招呼，把事情协调好的话，可能会对你的计划造成极大的影响；你老岳母签订的那份水泥合同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真正要命的，是这个！”
    嗯？杨默疑惑地看了这位水蜜桃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那个要厚的多的文件袋。
    如同之前的那个文件袋一样，里面同样只是装着一份合约和另外几份资料；只不过跟之前不同的是，另外的几份资料并不是报价单，而是一份份并不算薄的技术方案和参数。
    嘶~！
    待看清那份合约的名称后，杨默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整张脸孔忍不住阴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