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崇政殿。
李宗本望着站在堂下的韩忠杰,淡淡道:“昨日午后荣国公呈上嘉赏飞羽军将士的奏本,朕已经准了。另外,李景达是怎么回事?”
韩忠杰恭敬地说道:“回陛下,或许是因为他在担任定州都督期间,曾经受过荣国公的恩惠,故而此番出面相帮。”
李宗本目光微凝,沉吟不语。
李景达的表态确实出人意料,连他这个天子都没有想到,李景达在定州那两年肯定不算愉快,他以前又不是那种包容豁达的性情,怎么可能不对萧望之和陆沉心怀怨恨?
结果他竟然选择站在萧望之那边,或许就像韩忠杰分析的那样,是因为在李景达丢掉定州北部之后,萧望之帮他稳定军心并且扭转局势,让他可以将功补过。
想到这儿,李宗本的心情不太爽利,缓缓道:“李景达……朕记得他出身于卢阳李氏?”
“是的,陛下。”
韩忠杰一听便知天子的心意,随即提醒道:“卢阳李虽然比锦麟李稍逊一筹,在江南地界亦是名门望族。李景达当年之所以能取代胡海成为南衙大将军,卢阳李家在其中出了大力。再者,随着郭从义和王晏等人因为谋逆被处死,京军的老将所剩不多,李景达的资历仅在臣之下,甚至比永定侯还要深厚一些,这就是他前日敢于驳斥永定侯的底气所在。”
李宗本面无表情地说道:“这般说来,朕还不能轻易动他。”
“陛下勿忧。”
韩忠杰显得胸有成竹,沉稳地说道:“即便李景达选择支持荣国公,凭他一人也无法改变大势。臣已经和永定侯谈过,在一些事情上取得共识,相信往后他会坚定不移地站在陛下这边。另外两位军务大臣,沈玉来是陛下的人,陈澜钰显然是一个认得清局势的聪明人,只要陛下多多示恩于他,便足以让他改弦更张。”
按照他的分析,军事院六位军务大臣,其中有四人都会成为天子的拥趸,即便萧望之还挂着一个首席的身份,即便他是现今大齐军中战功第一人,恐怕也很难螳臂当车。
最关键的是,禁军乃至京营都掌握在这四人手中,萧望之虽为国公之尊,在京中却毫无根基,倘若没有掌兵大将的支持,他这个首席军务大臣自然就无法称心如意。
在先帝临终前的安排中,将陈澜钰提拔为金吾大营行军主帅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此人可以协助萧望之掌握住军事院的权柄,韩忠杰和张旭互相制衡,沈玉来则独领禁军超然于外,如此足以形成一个稳固的军方高层。
正如李宗本想不到李景达会变成萧望之的拥趸,先帝亦未料到陈澜钰这个出身于淮州军体系的大将,有朝一日居然会和萧望之背道而驰。
李宗本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随着李道彦荣归故里颐养天年,朝堂上的势力格局悄然发生着变化,薛南亭顺理成章地升任左相,成为百官之首,而吏部尚书钟乘则升任右相。
原礼部尚书李适之转任吏部尚书,这位过往二十余年一直被其父光辉掩盖的李尚书,已经成为朝堂上不可或缺的人物。
文官集团的调整非常平稳,李宗本更在意的是军方高层。
先帝登基后的十年时间里,京军大权一直被江南门阀掌握,所以先帝才会那般艰难,李宗本对此一直看在眼里,坚决不想重走一遍那条艰难的老路。
现如今沈玉来、韩忠杰、张旭、陈澜钰四人都和江南门阀无关,李宗本总算能喘口气。
他思考片刻之后,悠悠道:“话虽如此,倒也不好让荣国公太过尴尬,平时你们还是要以他为尊。”
韩忠杰心领神会地说道:“臣明白。”
李宗本又道:“刘守光前几日上了密折,他认为若要保证靖州各军的战力,主将不宜擅动,尤其是范文定和张展等人,在军中的威望很高,轻易变动有可能导致人心浮动,你意下如何?”
范文定和张展等人都是厉天润的老部下,既有资历又有战功,韩忠杰自然了如指掌,闻言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臣认为刘都督言之有理。魏国公既已卸下军权,有些事便可徐徐图之,再者飞羽军已经调到定州,徐桂、霍真和皇甫遇三人亦如此。其实魏国公颇识大体,他知道陛下因何顾虑,所以主动奏请让那三人去往定州,足以证明他体恤上意。”
“朕从来不怀疑魏国公的忠诚。”
李宗本微微一笑,继而道:“说起定州,不知陆沉打算何时发起二次北伐。”
韩忠杰略显诧异:“陛下,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李宗本起身走到西面,望着墙上悬挂的天下疆域图,负手道:“先皇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故土难回,无法亲自再看一眼旧都,朕身为后继之君,对此一日不敢或忘。北伐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相比先皇在世时面临的诸多掣肘,朕如今的处境好了很多,更不能止步不前。”
韩忠杰对此倒没有太大的抵触,方才只是骤闻此事有些惊讶,于是恭敬地说道:“陛下决意北伐,臣自当用心筹谋,提前做好相关的准备。”
“是该早些准备,毕竟北伐需要动用数之不尽的人力物力。”
李宗本微微颔首,转头说道:“便以两年为期,朕希望在鼎正三年初春,能够收到边军将士克复河洛的捷报。”
鼎正三年?
韩忠杰稍稍一想便反应过来,当今天子并未改元,今年是建武十五年,想来冬去春来之时便是鼎正元年。
他琢磨着“鼎正”二字,不由得满怀热切地说道:“臣坚信陛下能收到那份捷报。”
诸事渐定,李宗本心情颇为舒畅,转身走回龙椅边坐下,淡然道:“对了,还有一件事。秦正再度上折辞去织经司提举一职,朕已经允了,赐他国侯之爵并田产金银,许他回乡休养。”
在刺驾大案发生之后,秦正便失去了对织经司的控制权,这段时间由三位提点分担司务。
他并未继续坚持,已经连上七道请辞奏章,李宗本一直留中不发,此事为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韩忠杰心中一动,他凝望着天子深沉的目光,缓缓道:“秦大人老家在西南原州,这一路山高水长,沿途可不太平。”
李宗本沉默片刻,轻声道:“明年春天,让他病故在桑梓之地吧。”
“是,陛下。”
韩忠杰躬身应下,并未多言,随即便行礼告退。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又一位三品重臣走进崇政殿。
“臣苏云青,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
李宗本抬眼望着这位气度沉凝的织经司高官,微笑道:“近来你帮朕办的几件事做得极好,朕很欣慰没有看错人。”
苏云青垂首应道:“为陛下效力是臣的荣幸,岂敢不尽心竭力。”
李宗本温言道:“今日召你入宫有两件事。”
苏云青道:“陛下请吩咐。”
李宗本不疾不徐地说道:“这第一件,朕已经允准秦正辞官归乡,织经司提举一职空缺。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爱卿显然是不二之选,无论对朕的忠心还是办事的手腕,都要强过另外两位提点,朕没有不选你的道理。故而,朕欲任命爱卿为织经司提举,只不知卿是否愿意为朕分忧?”
织经司和朝堂其他衙门不同,这是独属于天子的亲军,一应官员任免皆由天子独断。
苏云青连忙躬身行礼道:“陛下厚爱,臣必当忠心办事,死而后已!”
“爱卿果然乃是朕的膀臂。”
李宗本脸上笑意愈盛,欣慰地说道:“另外一件事,朕准备在织经司内部设置风纪司,效仿朝中御史台之责,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苏云青并未迷失在升官的喜悦中,顷刻间便领悟到天子的用意,此举自然是要给织经司设置一道枷锁。
从这也能看出天子对他并非完全信任,之所以选他接替秦正,只因织经司太过重要,提举绝对不能是平庸之人,而天子眼下并无更合适的心腹人选。
他诚恳地说道:“陛下此为长远考虑,臣绝对支持。”
李宗本笑着点点头。
君臣相谐之时,苏云青忽地说道:“陛下,臣有一个请求。”
李宗本眼下正要笼络他,当即温和地说道:“但说无妨。”
苏云青轻吸一口气,斟酌道:“秦大人辞官归乡,臣想去送行。”
李宗本端详着他的面庞,饶有兴致地问道:“此事你自行决定便可,何必特地来问朕?”
苏云青稍稍迟疑,随即坦然道:“启禀陛下,秦大人对臣有提携之恩,当初若非他向先帝举荐,臣无法来京城任职,更不会有今日之际遇。但是臣也知道,因为秦大人的失察致陛下于险境,此为人臣之失也。如今臣得陛下信重,或许应该和他划清界限,只是臣仍旧无法忘记秦大人的恩情,故而必须向陛下言明。”
“爱卿乃坦荡君子也。”
李宗本不以为忤,赞许道:“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权力忘恩负义,爱卿先是维护羊静玄,如今又不忘秦正对你的提携之恩,可谓重情重义之人。如果朝中大臣皆能如此,朕岂会担心大齐不强盛?去吧,代朕好好送一送他。”
“谢过陛下隆恩!”
苏云青躬身一礼,旋即告退。
走出巍峨庄严的崇政殿,苏云青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去。
他目不斜视神色如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心中却默默自语道:“送一送?”
“陛下,您想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