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的大将军该进位一步了。”
转动着杯口,中年人的目光盯着那边坐着的青年。
“王政贤侄该是知道一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往日大将军在辽东毫无名气,说句不好听的,骠骑大将军是否是骠骑大将军对辽东的人来说都无所谓。然而,今时的辽东却要匍伏在大将军脚下,聆听大将军的声音,顺从大将军的意志,若还是松散的在将军府下听令,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青年的样子有些意动,稍微往后坐了坐,阴影遮住了眼睛中的神采:“伯父的意思是,劝进……”
“没错。”中年人点了下头,仰头喝下酒,将杯子放下,敲了敲桌子:“高永昌能做,完颜家能做,大将军自然亦可。”
站起身,摇晃一下,止住了想要来搀扶的杨闵:“为父不胜酒力,你们哥俩先喝着。”转过身走到门口,回头看看:“贤侄不若想想我的话,尽快促成大将军的正名,正名之后,方能真正号令辽东,使军心稳固,亦能让麾下的人有个盼头。”
王政看着他眼神闪烁,手指在轻点着自己的大腿,缓缓点了点头:“好!”,那边中年人面上露出笑容,大步离去,只留下坐着的杨闵看着自己同窗有些不明所以。
夜色逐渐深邃,灯火在黑夜中熄灭。
……
翌日,天气晴朗。
日光剪下人的影子,白日的街道还是热闹的,两边的商铺、酒楼多有伙计在外招揽客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摊贩的口中发出,有些商户打出来让利的招牌,挂在门上延绵开去,让不少妇人家驻足观看。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在街市的土路上,本就不大的街道显得拥挤了一些,不少购物的百姓向着两旁避让开。
后方马车之上,中年人从车窗看着这般景象,向后靠了一下,平日里听说辽阳府治理不错,昨日一路走来所见,加上今日这一道的景象,大体可以断定确如传言所说,这不由让人升起几分期待的感觉。
虽说决定要走王政的路子投入骠骑大将军麾下,然而他还是希望进入的势力能够长治久安,如今看来,虽不知将来如何,但眼下还是满意的。
车子的晃动缓缓减弱,迈步下车的人站到地上,耳中王政的声音传来:“伯父,还请同我进去,小侄先去找骠骑大将军,随后自会有人来请。”
“好。”
中年人整理下衣襟袍袖,在侍卫的注视下跟着前方的青年迈过门槛,自有人引着他去一旁等待,许是因为王政的关系,有人端来茶点,中年人饶有兴趣的坐下。
茶喝了两口,点心品尝了一块,有人过来相请。
……
吕布今日起来仍是走入办公的房间处理积压的公文,今次大战的军功还在录入,裴宣带着麾下的从事正在整理,相信不日就可将其理顺,倒是处在镇海府的吴角来信,希望调一支水军回去,近日有些海盗在沿海一带劫掠,已经有数个村庄遭殃,派兵去剿,就往海里跑,让人烦不胜烦。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政面色如常的走了进来,他来时,李助正埋首案牍写着什么。
“……有人求见某?上次借粮食的那个渤海大户?有意出仕?”
“是,可以说是政的长辈,早年在辽朝科举中进士及第,做至校书郎,后因看不惯辽朝皇帝荒诞而弃官,其人甚是有才学,且家中子弟甚多,也多有在朝为官的。”
“有意思,我等也确实需要更多的人才……那就见一下吧。”
……
屋中的对话很快结束,吕布坐在位子上等候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也听得分明,如今地盘扩大,他也是急需能够帮着治理地方的人才,如今有个大族的人来投,这可以看作是一个讯号——
辽东人心向背的讯号。
门扇吱嘎一声,朝两侧分开。
一只脚踏了进来,吕布抬眼看去,是个长相儒雅的中年人,须发梳理的一丝不苟,身上衣服得体,没有褶皱,让人看着心生好感。
走入的中年人略一打量屋中人,随即走去吕布跟前下拜:“草民,铁州杨扑,见过骠骑大将军。”
“杨先生请起。”吕布站起来,绕过案牍将他扶起,习惯性的露出笑容:“听军师说,先生之才胜他百倍,某闻之甚是欢喜,军中粗俗之辈较多,正缺先生这般温雅之士。”,将人亲自引至座位,请其坐下,当先开口:“布出身军旅,不喜绕弯说话,先生此来可是为共襄大事?我等正值用人之际,若得先生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饶是知道这些都是王政与对方提前沟通过的,杨扑面上仍是露出满意之色,手一撑就要站起,被吕布伸手一按,顿时一股大力涌来起不了身,这才低头拱手:“杨扑不过一尘世挣扎的的凡夫俗子,愿竭尽绵薄之力,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尽我微末之能。”,顿了一下,伸手入怀,掏出一硬皮文书:“此外,尚有一物进献大将军,乃是铁州、铜州、辰州、耀州等地士绅自愿向大将军捐赠粮食、牛羊,以助大军征战,还望大将军笑纳。”
“哦?”吕布眉头一挑,伸手接过,看了几眼,几乎是甩给一旁王政,杨扑眼皮跳动中,听着那边开口:“各位好意让某心中欢喜至极……”,一双眼睛看着杨扑微微眯了一下:“不知可有所求?”
果然直接……
杨扑心中感慨一声,拱拱手:“只望大将军给个机会,让各族子弟证明一下自己的才学。”
吕布转身走了两步,霍然回身道:“某不瞒先生说,如今城池多了,确是需要治理之才,只是某这里监管之力也甚严,考功之事亦是每年有之,不知这些……”
“此乃应有之事。”杨扑面色如常:“各族子弟只想求个能够一展才学之处,若是有人治理不善、鱼肉乡里,不劳大将军吩咐,届时自会有人将其束起,交给大将军处置。”
“好!”看眼王政,又看眼李助,吕布开口吩咐:“此事就交给李主簿与裴功曹共同处理。”
李助在旁躬身领命。
吕布笑呵呵的看向杨扑:“如此,先生可放心了?”
“并未。”
杨扑摇了摇头,吕布皱眉的同时站起身,倏然下拜在地:“匠者,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必巧;师者,人之模范,不能使人必行。大将军创兴师旅,以少胜多,驱逐辽人贵族,擒杀高永昌于辽阳府,北击金国于辽河河畔,更杀其王灭其军,屡建奇功,威震四方,当图霸天下,谋为万乘之国,非一府将军所能比之。如今辽东自南至北,数十军州臣服,诸部兵众莫不归顺,今可力拔山填海,而不能革故鼎新,愿大将军更进一步,册帝号、封诸蕃,传檄响应,必能千里而定。东接海隅,南连大宋,西通西夏,北安远国之民,建万世之镃基,兴帝王之社稷。行之有疑,则祸如发矢。大将军以为如何?”
日光从门外、窗棂照入,将吕布的身影映在地上,光影之间,有尘埃在缓缓飞扬飘荡。后方站着的李助陡然睁大双眼,盯着跪倒的中年人,又看看面色正常的王政,随即一捋胡须,面上带上思索之色。
杨扑跪着一动不动,吕布面上神色复杂,虎目中有着意动,半晌摇头:“……不妥。”,走了两步,站定,抬起手抓起架子上的环首刀,看一眼,再次摇头:“不妥。”
随即一甩袍袖,大步离开,空中“不妥啊……”叹息声第三次回荡在空中,脚步远去。
……
天光下,两站一跪的身影动了一下。
王政走上前搀扶着杨扑:“伯父请起。”
站起的杨扑面上带着笑容,看看那边眯着眼摸着胡子的李助、又看眼王政:“贤侄,今日之事由我开启,下面可就要看你的了。”
王政点头,看去李助,这金剑先生放下手走了过来,有些疑惑:“助……不太理解,称王称帝于今乃是好事,不知大将军为何不愿?”
杨扑笑了一下,摸着山羊胡退后一步,王政在旁一笑,懒散的神情敛去,看着李助:“我有些想法,不知想的对不对。”
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政伸出食指:“这一,今日伯父新来,又仓促提起此事,大将军定然不愿,是以本能说了句‘不妥’。”
李助点头。
“这第二句,大将军乃是拿了刀以后看的。”王政摸着下巴,眼睛微微眯起,中指亦伸出:“刀,兵器也,亦可视作军伍的代表,此事没有军中各位将军的参与,是为不妥,此为第二句。”
“这三……”比划一个三,王政歪了下头,眼神有些疑惑:“大将军走的时候发出叹息,政以为,这是内心有所顾虑,只是不解是为何。”
李助、杨扑也是各自若有所思,半晌李助一摇头:“不管那许多,如今有了基业,确实该如杨先生所说,当立一国,这两日助想办法探听一下大将军的心意,烦请军师聚集辽阳府军、政中的同僚,一齐劝进此事,助书信给其余各地的老兄弟们,定要做成此事。”
“就依主簿所言。”王政一点头,看去杨扑道:“不知伯父还有甚要补充的?”
“没。”杨扑摇摇头,眼珠一转:“不过我可以找辽东各地名士大族,联名劝进,此亦是代表的辽东民心。”
“等等。”
王政刚刚露出喜色,李助连忙叫停:“杨先生切不可如此行事,大将军最是不喜那些大族世家指手画脚,若是真依着如此办,怕是要坏事。”
杨扑有些吃惊的看他一眼,接着若有所思:“怪不得适才将各族所捐赠粮草牛羊拿给大将军之时,并无真心欢喜之意,原来如此……”,转身对着李助拱手:“还要多谢主簿解惑提醒,险些误了大事。”
李助笑眯眯的拱手还礼:“好说,以后都在大将军麾下做事,自然应当守望相助。”
杨扑一捋胡须:“或许,过些时日该称陛下了。”
三人互看一眼,皆是笑容泛起。
……
急促的脚步声在庭院中响起,屋中三个女人正在逗着小吕雯,听见声响转过头去,就见着吕布面无表情的拎着红鞘环首刀大步走了进来,将刀放下,一屁股坐在座位上。
“爹爹——”
小人儿看着吕布进来,叫了一声,蹒跚的走来。
“哎——”
吕布急忙挤出一个笑容,弯下腰将女儿抱起。
邬箐看了看扈三娘与宿金娘,见两女也是奇怪的神色,顿时知道乃是前院中事,示意两人先别开口,看着吕布逗着女儿,脸上神色稍缓,方才站起身过去开口:“可是有人惹郎君生气?”
“呃……嗯。”
鼻子里刚发出个音,怀中吕雯大约是看着刀鞘颜色鲜艳,动手去摸,吕布怕伤着她,连忙抽出刀来,将刀鞘递给女儿,刀拿的远远的放下,转过身看眼三女,迟疑一下:“非是有人惹某生气,某……”,叹息一声:“是在生自己的气吧。”
三女眼睛发亮,邬箐拉着吕布过来坐下:“这是为何?自己和自己置气做甚?”
吕布苦笑一下,将背靠在椅子背上,仰起头看着房梁:“今日王政有个长辈来投,某本来甚是欢喜,就算这人是大族出身,也能忍了,未想到……”,缓缓将头摆正,眉心的皮肤拧成川字:“这人劝某做皇帝。”
三女微微张开口,相互看了一眼,都是泛起笑容,邬箐在旁坐下,小心开口:“那郎君同意了?”
“……未曾。”
女人有些不解:“那郎君为何生自己的气?”
两只大手张开,放到身前,吕布盯着双手沉默一下,开口:“某心动了……”,接着转头看去旁边三女:“某……一开始并未曾想做皇帝的。”
扈三娘在旁抢着开口:“那郎君一开始想做什么?”
男人看着她张张口,又闭上,半晌轻声回她:“只是想恢复汉家疆域而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