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型的前线且战且退。上万颗超巨恒星被抽干,变成重力真空天体。杂耍把戏的战壕略微拖延了人类世界的推进。残余的部队跟随导师一起向外层空间转进。在途径的星桥中转站边上,四面八方都是开赴前线的队伍。
在一亿年前,不定型的队伍以为自己怀着荣誉感能够凭借他们精湛的技艺能够一个星球接一个星球地毯式地驱逐敌人。到了现在,不定型的队伍已经意识到了落后,但它们只能凭着这些落后的技艺,在处处是人类的战场上四面突围,好用自己莽撞的破坏力惊吓人类,好用一千万以上的不定型的损失换来一百到五百个人类人格的退避。
这就是现在被叫做前线的战场。
银女星流第七次会战失败的第两百年,不定型的后线已经见不到能从前线回来的人格。水蓼本来已经在准备后事,但导师劝她留在阳间。她便随着部队一起撤离,来到了仙女系的马亚尔第二星团。
在其中一座太空城休整的时候,水蓼曾真心实意地向导师求教道:
“我有一个疑问。”
她说:
“他就真的会帮我们吗?”
据说当时的导师就坐落在太空城中央大会堂的天池中。庄严的金色墙壁上雕刻着十三亿年前不定型登上月球的史诗。卑微的褐太阳一年才会升起一次,而这一次的升起便成为了一年的尺度。在夕阳的季节里,会堂的窗户透过了薄红色的阳光。水蓼站在导师的身前,抬头看到黯弱的太阳背后,群星林立,球状星团的内部亮如白昼。
“他会的。”
导师没有出声,是导师的一位唇舌自信地声如洪钟:
“毕竟他有愧于不定型的历史,有愧于……栀子花。”
可是,那都是十三亿年前的事情了,水蓼想道,难道人类会为了先祖兽类与恐龙的食物链的仇恨,而怨恨恐龙的后代鸟类吗?
但那只原始的不定型类确实选择了留在这里,接受了导师的安排。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的话,恐怕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地强迫他。
自他们来到这里起,太阳已经升起了十次。
在第十一次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只不定型终于抬头了。
他的第一句话是:
“如你们所愿。”
庞大的导师仍然紧闭自身。水蓼惊喜地抬起了头。
李明都说:
“我成为了你们的眼睛,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
从他思维表面不停的神经信号中,不定型的世界已经读到了大火的毁灭。回收者来到了丹宸号的身边,另一种不定型,一种该叫做神经元自动机的东西已经吞噬了李明都的全身,他们控制了整个丹宸号,并且已经将其运送了。
“事情要比原先预案得要简单,但没有用上侦测和反侦测……但你一定要记得保持现在的状态,先师。”
唇舌迫不及待地提醒道:
“保持这频繁的互相回想。进行第一次思维交换,然后再进行一次。从不定型设想人类后,再马上从人类再设想不定型。两个念头出现的时间差,代表着不定型身与人类身的距离,我们可以从中确认人类最高水准的航行能力和航行路径。”
不同的航行有其不同的航行路径特征。比如列缺的航行轨迹因为会打破物质禁闭会出现大量奇怪的断点,反映在思维交换速度上,就是时快时慢。而星桥的航行特征会出现断崖。
“我知道。我会做好一个工具的。”
他点了点头。
然后转过头来,仰望海洋般的导师,说:
“那我们就开始吧。”
接着,历史便大迈步地向前走去,再也无法回头。
丹宸号的内部已经浸满了神经元自动机。它们细致地检查了这艘飞船的每个部分,并且也检查了这两个人。
检查的结果是一切正常。
遥山几微原本还在来回踱步,现在也只能安心地坐在李明都的身前,任由自己的身体爬满微小的的自动机器。他只能直视前方,看到眼前的这个人像是什么也没想一样呆立在自己现在的座位上,仰望着舷窗外已经失去了形状的星光。
而这就变成了新的历史篇章的开始,一段痛苦的、恐怖的、不幸的又充满着希望的历史的开始。至于人,处于历史中的人,就变成了历史的人物,人们会认为一个历史的人物将要为他身边发生的历史负有全部的责任。
只是毁灭不可能是一时之间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情。不停造成的错误,早已积累成山。
不定型的世界诞生了许多个中央,但人类的中央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但在人类的广阔世界中,一直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那就是这个中央很早以前就已经不见了。只是中央存在与否,早已不是能够从太空中看见的事情。
这个“早”要追溯到许多亿年前了。
光靠肉眼不可能在变形的光线中看出光到底是星星还是星星的幻影。但光线开始分离意味着丹宸号正在降速。
换而言之,太阳系已经很近了。
减速这个过程,在尺缩效应显著的临界光速航行中,要比航行本身更加漫长。
遥山几微变得坐立不安,他在布满了纳米机器的飞船内来回走动、漂浮、飞行,好像这种无意义的运动能够消解他内心的恐惧。
而李明都却沉寂了下来,他变得爱干净,他变得勤于换衣,他变得生活规律,他以二十四个小时为周期,在前十二个小时中,他吃了整整三顿饭,而且是以嘴巴从外部进食的方式。在第三顿饭结束后,他会换新自己的衣服,并且睡上八个小时。他的生活变得这么古怪,只有一点还和遥山几微相似。那就是他同样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无意义的休息和劳动中。他尝试清洗自己的面部,他努力地刷自己的牙,他在挑选衣服的款式,他在整理自己的衣服,他拿着一块没用的布想要擦干净由自复制机器组成的地板和窗户,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像是在练习讲话。
遥山几微问他:
“你在做什么?”
他却答道:
“好久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今天饭吃过了吗?”
遥山几微感到了讶异。这重复机械的规律像是一种古老的仪式,训诫了自己的生活。在李明都第四次那么做的时候,他从数据库中检索到这是人类早期行动的一种模版。
差不多已经很接近地球了。
李明都更加沉寂了,他经常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一双眼睛好像是在目视前方,又好像是在望着极遥远的地方。
丹宸号失去了把外界全息投影到内部的能力。换而言之,只有真正的舷窗可以看到外界了。遥山几微就在那唯二真正的舷窗的边上来回踱步。
在第七天的傍晚,光晕已如银盘。
李明都坐在两个世界之间,听到遥山几微突然大叫了一声:
“好多的星星啊!”
他就抬起头,同样看到了无数的亮星。闪光的轨迹映在舷窗的表面,像是天上的人间。在空中漂浮着的东西秉持着接近球体的形状,古代的人们以为是神灵与神灵所居住的世界,现在的人们知道那是世界以及背负着世界的神灵。
西边的巨星反射了太阳的光芒呈出漂亮的雪白,南边几颗流淌着的岩浆的星星映照得宇宙都在发红。到处都是颜色,到处都是天的苍野。太空在群星的狭缝中像是黑色泥土的小径,通往了不同色彩的天空。
他想起了医生,想起了发生在地球二十二世纪的故事,想起了在月球上他所看到的宇宙洪荒。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李明都像是做了一个噩梦。这个噩梦绵延了十多亿年都没有消失。
“那只不过是二十二世纪的事情。在第三十世纪前后,在第三百万世纪,这种现象我都没有再见过了……怎么会又出现了呢?”
在不定型所生活的地球年代里,太阳系已经重新变得风平浪静。结合历次时间羁旅的经历,他一直坚信不疑地认为正是这样的灾难才驱赶了人类,不定型才有机会在地球上二次崛起。
“我们也不知道太阳系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水蓼回答道,“但确确实实,它已经保持数亿年这样的形状,这种我们称之为星簇的形态,只有在极其靠近时,才能观测到的异常空间弯曲。但更靠近,我们就做不到了。”
一旦靠近,就会被原形人类核查,甚至直接摧毁。
“也就是说是几亿年前又变成这个样子的?”
李明都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觉得最好不要通过经历的判断来确定历史。”
谁知水蓼摇了摇头:
“毕竟时间旅行者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所经历的就是真实的。”
“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我所见到的历史有一部分是虚假的?”
李明都稍稍抬起了眼睛,看向了站在导师身前的水蓼。这位显得硬朗的老不定型收缩了自己的身体,站在灿烂的日光下犹如一块岩石。
她爽朗地说道:
“也许都是假的,也许都是真的。本来也不是矛盾的。不说你所经历的历史原本就不连贯,先师。就算是你连贯地经历了一切,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历史而已。”
“只是一种……历史?”
李明都的不定型身几乎是不高兴地看着她,身体膨大了近一倍。
水蓼说:
“对,只是一种历史……都不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以及即将发生的真的事情。意识的曾经代替不了意识的现在。不妨用自己的眼继续了解。”
李明都在一种说不清楚是迟疑还是恍惚的感情中把注意力更多地关注在人类的身体所存的太空。
不定型的身处球状星团已经是明亮无比,夜若明昼。至于星簇之中就更是迷幻恍惚。无限奔走的光流把宇宙都染得七彩斑斓,一颗星星照亮了自己的脚底。星星背后的星星同样明白了周围的夜空。千亿的星星就有百亿种颜色,像是破碎的五色石的天空,从中流出的是天河明亮的水。
无形的回收部队在绚烂的夜空中前进,犹如晦暗的河水流入了金光灿烂的海洋。
“被人类控制的先祖不定型,曾经流传过一个小道消息。”唇舌,这也是一个不定型,一个触碰了导师,传递了导师意志的不定型。它的身体在这时张开得像是五角星,露出了唇瓣上皱褶般的肉须。它突然想起了古老的箴言,“人类的世界把原形所处的世界称之为‘唯一垠’,说世界上只可能有那么一个‘垠’。导师曾经也只是一个小不定型。它趴在那时的导师的脚底,问导师‘垠’是什么意思?”
那个导师说是尽头的意思。
尽头?
宇宙可能有尽头吗?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今来是宙。如果宇宙不会热寂,那么宙理所当然地既有开始也有尽头。可是“宇”,宇宙的空间早已是有界无边,彼此联通,如何能有个尽头?
“当时,老导师说,其实是有的。”
临界光速航行耗费了几十个小时。降速飞至太阳系内则耗费了七天。至于穿过星区,则耗费了接近半个月的时间。
漫天的绚烂斑斓总有尽头,在不远的前方,李明都原本以为会看见更平静一点的太空。原因有两点,一点在于地球不可能在这种拥挤到疯狂的穹宇中稳定存在,另一点在于人类本身已经具有推开甚至粉碎星体的能力。
然而向他们和丹宸号走来的是像是太阳一样熊熊燃烧的绿光。
“好像静止了。”
难得焦躁的遥山几微吃惊地俯瞰在太空船的底下弥漫的光彩。太空船凌在无限的光焰上,好像行驶在冰封的海洋。冰块在融化,到处在反射的光芒遍布了天际。
“那是太阳吗?”
人体不能直视如此的明亮。李明都眯起了眼睛。
“不是,不像……不可能是太阳。”遥山几微可以辨别不同恒星体的热柱、光斑和日冕。古老的人类不能理解,但在电子眼的识别中,那也是一条条河,也是一座座山。太阳上的山河要比类地行星上的山河更加壮阔、更加肆意天真。
但眼前的光、眼前的热流、它偶然突起的山峰,它在漩涡中卷起的风暴,不符合遥山几微了解的任何一种恒星的特征,它有一种奇特的规律,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像是音乐流动的旋律,是运动的无尽性,只有些许的杂音破坏了原本和谐的完美,乃是间断的休止。
哪怕是凌在它表面的丹宸号,因为接近于匀速航行几乎不能判断到底是自己在航行、还是静止不动。
“不对,是在运动着的。”遥山几微的眼睛几乎已经贴在了舷窗的表面。他可以确定他们是在移动了,“我们正在翻越这片绿色的火海。”
先前的飞船是在沿着绿洋的脊背平行移动,但到了其中一站后,它略微偏移了原本的方向,是在缓慢地沿着绿洋向上了。绿色的光谱偏移变得发黄发金。一些细小的漩涡在金海中形成,时而向外卷起搏击的波峰,一些发亮的小球被波峰抛到了太空,然后又重新回落到了波峰上。在那波动的金光尽头,他们看到了一线向着两侧无限延伸的火红色。
左边见不到来处,右边见不到尽头。
他们正站在一道火红色的地平线上,仰望着逐渐升起的夜幕。
“那我们就是在翻越它了。可是如果是这样。回收者为什么没有远远地就绕开?”
“不对,不对……那是太空吗?那是夜幕吗?”
遥山几微的感官比人类敏锐太多。他震惊地大叫道:
“没有星星。”
“什么?”
李明都抬起了头。他同样看到了虚无,犹如火海下的被遮蔽的一片阴影。在火红色的地平线上升起的是一片虚无的阴影般的太阳。在这片变得越来越广大的阴影中,什么也没有。
但是他们正在飞去,或者被吸去。
一个虚无的实体将他们拥入了怀中,而先前所翻越的光洋也就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光环,乃是它的桂冠。
远在数千万光年外的唇舌突然发言了:
“典范,你听说过对称星吗?”
这不是唇舌自己的意思,可能是导师的话语。
水蓼答道:
“略有耳闻。”
这就轮到李明都不解了,他不管不顾地插言道:
“你们说的是什么?”
水蓼便说:
“先师,你生活的四大中央时期可能还不太清楚。不过到了现代,我们对于那些组成世界的基本粒子有许多不同的命名分类法。一种熟悉的命名分类是重子和轻子。它们旨在从结构和质量的角度描述恢弘的粒子世界。另一种命名法则是对称子和反对称子,它们旨在使用秉性和对称的角度描述物质的意义。大部分重子和轻子其实都是反对称子,它们是组成实在物质的基本单元。它们的特点在于它们会互相排斥,互不相容。比如说电子,就被称为反对称子,呈现出来的一种性质,在原子的核外轨道上不可能有两颗一模一样的电子处在同一条轨道中,它们是互相排斥的,也可以称为互不相容的。”
“我明白了。”李明都恍然,不定型原是在说费米子和玻色子,“这是不相容定理。作为费米子的电子,一颗电子和另一颗电子在同一个系统里不可能拥有完全一样的状态,我的老师当时说这很奇怪,很反常。”
“很奇怪吗?”水蓼笑了,“这恰恰是最不奇怪的。你可以想象现在你面前的我,和我面前的你,以及其他所有的同胞,都变成镜面中倒映的彼此,你站在我这里,你就变成了我,我站在你那里,我就变成了你,我们站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人,能够叠加在一起,乃至无法区分吗?”
“这……很难。”
“没错,就是这样了。反对称和不相容定理保证了物质世界的客观存在,保证你和我是可以被区分开来的两个人。保证这一颗电子和另一颗电子不是一模一样的电子,也不是同一颗电子。所有的物质保持独立存在、无法互相混淆。从选择原理的角度来讲,宇宙假如不具备这样的规则,那像我们这样的生物也不会诞生。正是因为宇宙遵循了这一原理,生物才能站在这里看到世界。但……有一种物质不是这样的。”
“你是说……”李明都试探地问道,“光吗?”
水蓼便道:
“确实如此,光就是对称子,所有的光子彼此之间无法区分,在微观的层面上也无法互相追踪,你既不能确定世界上是不是只存在一个光子,这个光子在宇宙中光速的运动造成了存在无数的光的假象……也不能确定世界上是不是其实存在无数个光子,出现在你眼中的那一束光其实是无穷多束的叠加。你把无穷多的光照在一个盒子里,那个盒子也不会显得满溢。你把一颗光子放在一个盒子里,那个盒子也不会显得空旷。你也不能确认你究竟放进的是无穷多的光,还是一定数量的光,还是仅此一颗的光。光是一种对称子,对称子不遵守反对称不相容的原理。你站在我这里,就变成了我,我站在你那里就变成了你,我、你、以及其他所有的同胞都变成了一物。”
“由此,我们的科学家一直在思考是否存在对称子星。世间上已经被了解的星体,乃至所有的生物,轻子也好,重子也罢都是由由占据绝对多数质量的反对称子和少量的用于传递相互作用的对称子组成。”唇舌接替了水蓼解释道,“而对称子的星的质量是由巨量的对称子和少量的反对称子组成。”
唇舌和水蓼说话的语调是如此相像,李明都几乎无法区别它们。他又问道:
“可是对称子没有质量,如何能成为星体?”
“但对称子可以携带能量。无限多的能量集中在一个点上,那便也是一颗星。”
唇舌说:
“玻色子会以概率波的方式在空间中散布,在概率散布中它依次形成了波谷和波峰,波谷要比现行太空的真空更加虚无,而波峰便呈现出了星体的特征……同时,也因为引力吸引了自身,对称星无法无限地向外扩散,波谷和波峰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这就是导师的猜想了。这是一颗单层对称星,波谷和波峰现在同时倒映在你的眼中。太空的星光被远处的你们暂时见不到的波峰遮挡了。”
李明都回过头,便看到遥山几微在忐忑中从这一头到另一头。为了防止信息走漏,李明都别说告诉他,甚至不敢用人体具体地去想。那双沉默的眼睛既望见了一片虚无的海洋,也望见了像是陆地一样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光洋。
在这既没有物质也没有形状的世界,丹宸号的游动,像是在无限大的黑暗中孤独前进的小船。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了。
但李明都清楚他们即将要前往的地方一定要比对称子星更加奇异。
“你现在正在驶入一个巨大的波谷。按照导师的猜想,它的中心可能就是只有‘一点’的对称星。对称星的存在要比奇异点更加极端。因为奇异点不能存在于我们的宇宙,一定会形成一个视界面。但对称星却可能不存在视界,它是一个没有视界束缚的黑洞。它既比黑洞温和,又比黑洞更加极端。黑洞本身不可见,对称子星同样不可见。不过它周围存在许多重子物质,这些物质形成的吸积盘在绚烂的燃烧中发出了强烈的光芒,这个光被星簇掩盖了。”
水蓼皱起了身体,收紧了的肉变成了紧实的外壳:
“这里存在的质量也许已经能与‘星系核’相匹敌。但因为星簇,星簇质量不遵循三维规律的原理,所以我们没法发现。”
“真是疯了。”
唇舌凭着自己的意志忍不住问道:
“人类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们想要一次性摧毁整个仙女系吗?”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水蓼却道,“对于我们,人类还不需要用一个星系核或者一个类星体来抗击。”
既听不见声音,也没有色彩,但前方却越来越亮。
“从空间定位来讲,”水蓼说,“你们可能正在从偏上的位置往偏下的位置移动。这两个位置都非常靠近对称星的中央。你们可能已经穿过了对称子星。”
但因为常规的感知全部失效,所以反而没有任何明显的感知。只有微重力环境下,杯子里的水,在轻微的来回震颤中,从左旋变成了右旋。
“我们究竟到了哪里?”
遥山几微麻木地问道。
李明都的双腿踩在自动机器粘稠的表面,他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前方正在闪烁出无数的星光。
无数的星星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他们冲来。等到近了,宇宙与群星却变得缓慢。他们看到了又一片黑色的夜空。
但这片夜空却并非空无一物。
在回收者引领的游荡中,他们看到了成千上万个要比星空更加黑暗的小点。
“你看……这些小点是星星……也是星星!”遥山几微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的感情。
李明都眯缝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是……是许多星星。”
它们的存在像极了星际流浪行星。行星没有太阳的光照,因为反光率的不同,会显得比有着星星的夜空更加黑暗。等靠近了,他们便看到了在这些黯淡的星体表面,到处都是纹路一样的城市、高塔与深坑。
它们的质量彼此之间可能也差距不大。
因为没有太阳,所以也不是绕着太阳转的。它们是彼此环绕的,有些星星是围绕另一颗行星旋转的,有些则是围绕多颗行星的质心,有些则是恰好处在拉格朗日点位上从而静止不动,还有一些,则绕过了这颗行星,再去绕下一颗行星,在不停地旋绕中,最后绕一个大圈回到了原地。
整个体系精致得不可思议,仅仅处在一角所能见到的模糊夜空,也在演绎着几何机械的画理。可能在某个角落再多加一颗行星,再来一点其他恒星的摄动,所有的一切旋转与围绕都会被破坏,所有的行星都会彼此冲撞拥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全部倾倒。
“你看出来了吗?”
唇舌问道。
“没错了。”水蓼说,“对于巨大质量体的控制,它们采取了内生的手法,使用了空前复杂的引力场,每一颗放在这里的行星都代表着一种控制信号的传递,是润滑剂,更是齿轮。”
“这是什么意思?”
不定型身听到了他们的讨论。
水蓼客气地答道:
“我们在说,外面的星簇、还有里面的群星,都是一个东西的整体。”
“你们说这是一个整体,”不定型身挥舞着自己的短须,走向了前去,“那这些星星是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人身那边又听到了遥山几微的呼喊:
“是火环,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火环的结构!”
“火环?什么火环?”
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李明都几乎是战栗地一跳,目光贴到了舷窗的边上,即见到火焰就在丹宸号的脚底向着四周无限的延伸,消失在茫茫世界的另一头。
火海重新出现了,阴影也重新出现了。与真正的光不同,对称子星的概率波呈现出的是极大不均匀的分布。在较远的地方怎么也看不到。临到近处,才能看到世界。光线呈现出一种曲折的行走,它们在抵达最远点时会回落到原本的世界,于是形成了一片不可视觉的真空。
人类在地表上凭着直觉声称大地是平坦的。那么在这里,“火海”同样是平坦的,遥山几微在两次会面后,意识到了“平坦”乃是一种错觉。既然是平坦是种错觉,从空间中想象,包裹着虚无世界的火海自然应该是呈现出环的形状。
他们正在第二次穿越对称子星。丹宸号正在第二次驶入这片虚空的阴影。
“无始无终。”
唇舌说。
水蓼叹为观止:
“先师,它们就在这里,就在你们的位置的侧面。”
唇舌继续说道:
“这是一片被巨大的张量涨起的空间,就好像在地面上出现了一座倒悬的山,像是吹起的一个气球。这个气球,这座倒悬的山,与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交点,一个无穷小的交点。”
水蓼轻声地念出了那个答案:
“对称子星。”
“既然是无穷小的,地上的人就发现不了在这个无穷小的支点上原来还空悬着一片世界。他自然而然地就穿了过去,或者被空间推着从侧面绕了过去,但他是意识不到这是一个侧面的。”
说罢,唇舌在自身意志的引领下忍不住喃喃道:
“怪不得我们再也没能找到过地球……”
“可是不是有这么大一片宏观的火海吗?”李明都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导师不言语,唯独水蓼一声喟然:
“先师,他们可能不止制造了一次倒悬的山。”
“也许不是倒悬的山,而是一个沙漏。”
“反复的营造需要维持和倾注的比起原先要大上太多。所以对称子星的分布也从孤星变成了单层星。”
“这里就有一个古老的传闻了。”
唇舌说:
“人类世界的龙汉巡天总览,据说其原始数据在使用的时候非常偶尔、偶尔到十亿年间可能只有不足百例。但在这些例子里,巡天会出现了些微的偏差。”
“偏差?”
这就是李明都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了。
“当时这个偏差的解释是,因为飞行物自身具有体积,而不是一个小点。体积以及质量在体积上的动态分布在光年的尺度上会影响航行的准确性,使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巡天总览会选取若干的数目运算若干次,然后将每一次计算的结果进行映射调整轨道。在这个小道传闻里,映射计算的总数永远是六的倍数。龙汉巡天在接到反映后应该是立刻修正了这个问题。总览的更新固然因为空间的距离而缓慢,但因为基数的大大下降,也就很难在听到了。”
进入到阴影的深处后,散逸的光就彻底消失了。丹宸号既不知道是在往前,还是已经静止了,是即将攀升到天堂,还是正在沉沦深渊。
前方重又出现了一点光亮,就像是一个小孔。小孔孤悬在前方,从中射出的光亮照亮了无边黑暗中航行的船只。
水蓼说:
“从信息交换的波动来看,你们应该已经到了新的一层了。”
可是没有任何穿过了什么或翻越了什么的感觉。李明都还有遥山几微左顾右盼都没有看到任何星点或者其他什么结构。
太空比夜幕更加黑暗,上面没有任何背景与繁星,他们好像仍然在那片作为波谷的阴影之中。
但从热能的角度来看,遥山几微分明察觉到了周围存在着微弱的热量。因为回收者的阻隔,他看得并不清楚。但这一热量既然能被他看到,那肯定是比宇宙背景辐射高、甚至高得多。换而言之,周围并非是一无所有。
“那么,会不会是暗物质?”
李明都凭着直觉冷静地说道:
“我们可能正在穿过一条由暗物质组成的甬道。”
唇舌本不想说,但李明都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导师讲很有可能。因此想要抑制簇,就要阻断簇。制成冷却的暗物质星是最简单的方案了。这个方法既可以有效地阻止物质坍缩,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强制坍缩。”
然而,暗物质,不论是哪种暗物质,光凭一个肉人和一个兵器人都是不可能分辨的。
既没有星星,也没有云,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在遥远的前方,在某一站上,在抵达了某个距离上,在那全部视觉的尽头,犹如站在北极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南方,火环再度摇曳地出现了。
而他们又变成了火环上漂浮的一个小点,在火环的视觉消失的一刻,不论是有不定型知识支持的李明都,还是遥山几微都已经意识到他们重新落入了广大虚空,被“波谷的阴影”覆盖了。
但这时,周围的光亮却越来越明显。
这种光亮并不像是打开了灯,从一个点发出的光照亮了一整个房间。它更像是天空,太阳应该是存在的,但隐于白云的背后。原本密不透光的暗夜因为散射,到处都变得明亮了。
整个黑色的太空的亮度在不停升高。光的概率波仿佛均匀地分布在整个空间中。
仍然看不见星球,看不到任何的星星,没有任何的球体。但是当天空的亮度达到临界点时,飞船上的人发现世界上仍然有更亮的东西,就像是在黑暗的世界里仍然有光一样。
那是在遥远的天际,庄严流淌的白热化的大河,缓缓的,几乎是静止的,却能看出是在向前与变化的,里面既有潺潺的溪流,也有厚实的巨川,像是纤维一样,彼此藕断丝连,分布在广阔的天地表面。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遥山几微因为说不出来的畏惧后退了几步,他的数据库诚实记录了一切,于是他才真正看出来这些纹路与先前经过的表象又有那些彼此呼应的区别:
“因为星星在反射光,被星星反射的光又反射到了另一颗星星,而另一颗星星也在反射。于是行星所在的地方就变得格外亮,星星之间的光路也变得格外亮,也就出现路径,也就出现了像是河流一样的结构。”
而这便是他们经过的第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