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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宅院里,白绸满目,两班鼓乐手轮番吹奏着,哀乐声声。
前来吊唁的人们,满脸肃穆,唉声叹气,排队上前给亡者上香。
气氛悲伤而庄重。
场面盛大。
不过几乎所有人望向瘫跪在烧纸钱的火盆旁,浑浑噩噩,无声啜泣的女人时,眼神里都会生出一股凌冽,表情多有憎恶。
周围旁观的人们之中,不乏对着女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者。
院门外传来不小的动静,引得众人纷纷侧头望去。
只见为首一人大步流星直穿庭院,连撞到几人都浑然不顾,看清他后,站在披麻戴孝的女人不远处的一个壮实青年,立马带着几名跟班模样的人,迎接上去。
双方接近。
不待壮实青年开口,李建昆抬腿便是一脚。
壮实青年防备不及,险些向后栽倒,所幸身后的跟班将他扶住,然而下意识地扶住之后,几名跟班像是触电一般,惊慌散开,却也没有走远,在周围立正站好,纷纷垂下头去,像是犯错的孩子。
遭了李建昆一脚的壮实青年,走回到刚才被踢中的位置,耷拉着脑瓜,与几名跟班差不离。
李建昆抡起双拳,左右开工,脚也没闲着,将壮实青年打趴在地后,一顿猛踩。
饶是脸贴在地上,吃进一嘴灰,壮实青年仍然一声不吱。
李建勋上前拉扯住弟弟,喝道:“你干什么?!”
李建昆没有理会他,眼里布满血丝,扫视着院子里挤满的当地人,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垃圾!猪狗不如的东西!良心都被狗吃了,还是脑子灌了粪?!”
茶花村不少村民知道他的身份,不敢与其对视,他的视线落到哪里,人们纷纷垂下脑瓜。
连村里的老支书也一样。
能怎么办呢?
不提其他,入村的这条水泥路,是人家出钱修的,尽管似乎只是想让当年刚学会开车的他姐姐,出行更方便。
但是惠及了整个茶花村却是事实。
“你特么的骂谁呢?!”
不过,也有人并未认出这张脸,更不乐意遭人这样骂。
从人堆里冲出来的是一个留着寸板头的男青年,外号二痞,刚从里面出来不久,他平生谁都不敬,但是林校长去世,这个头他必须来磕。
他被判五年进去之后,媳妇儿跑了,留下一个女儿。
老母亲能照顾他女儿不饿死都算万幸,哪里上得起学?
是林校长亲自找到他家,接他女儿去上学,免费。
出来这段日子,每天看着女儿认认真真做作业,那字写得是真好,一个个小方块,大小一模一样,像是拿尺子量过似的,反正二痞这辈子都写不出那样的字,女儿还会把不要钱的课本拿给他,让他帮忙核验完成背诵,那小嗓子,黄鹂般,看着都头晕的文字,从她小嘴里吐出来,透着一股灵性。
二痞总捧着课本,挡着脸,乐得合不拢嘴。
他二痞凭本事欠的债,向来没有还的道理,但是欠林校长的几年学杂费,他想好必须要还,还得算上利息。
他欠的钱还没凑齐,林校长却撒手人寰。
二痞冲出来后,跟他一起过来的几名小弟自然也没闲着,一个个手指着李建昆,面露凶相,带着嚣张姿态走上前,准备赏李建昆一顿胖揍。
“哎呀!”
从侧边飞起一脚,踹在二痞身上。
是那个刚被李建昆打成死狗的壮实青年,犹如一头受伤的老虎,将二痞摁在地上一顿疯狂输出。
双方小弟都没闲着,很快扭打在一起。
只是实力悬殊,局势一边倒,很快便形成壮实青年这边的人马,每人身下摁住一个,往死里抽,仿佛都憋着一股气。
尤其是壮实青年,现在每一拳头下去已是鲜血四溅。
他回头望一眼李建昆,见后者没有说话。
砰砰砰!
拳头愈发用力,愈发密集。
他又回头看一眼李建明,见后者仍没有反应,目光一扫,起身从旁边薅过一条长板凳,双手抱住,竖起拿着,对着二痞那张肿成猪头的脸,就准备用力砸下去。
全场惊骇。
这一下还不得要命?
“够了。”李建昆低喝一声。
板凳距离二痞的脸,不到十公分顿住。
壮实青年侧头望向说话的男人,红着眼睛,嘶吼道:“我错了!是我没保护好大姐!”
他叫阿贵,贵气的贵。
而事实上,他出生在一个十分贫困的家庭,二十岁那年,听闻特区经济发展火热,在大量招工,待遇蛮不错,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到特区打工,在一家港商开办的电子厂里,邂逅了一位同样打工的姑娘。
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幸福,开始更努力存钱,盼望能将她娶回家,每天憧憬着,两人一起憧憬,无话不谈。
直到有一天傍晚,当阿贵再次见到姑娘时,发现她泣不成声,失魂落魄。
她失身了,被厂里的一名管理,一个港城人,用了强。
阿贵怒不可遏。
姑娘劝他别做傻事,说那人不是他们可以招惹得起的,但是他实在无法抑制心头的怒火,所有道理他都明白,在决定行动之前,他想到至少要让人们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有些禽兽,该宰!
他认识一个人,尽管不太熟,但是大家都说她是个好人,说话还有份量。
一天傍晚,他来到工人之家,见到负责人桑冬琴。
也就是陈亚军的前女友。
桑冬琴听完阿贵的话后,并且意识到自己无法阻止他,找理由暂时拖住他后,火急火燎赶到华电工厂,找到李建昆说明情况。
李建昆创建工人之家的目的有很多,比如为以后能招聘到趁手的工人更方便,也有一点:希望工人们能团结一致,不受无良老板欺压。
这个心理的来源是有前因的,他切切实实见过那种把人当驴马使的事。
那么既然工人之家是他创建的,现在有工人遭受如此大的屈辱,还被他得知,不能不管。
恰好这家电子厂是华电的一个供应商,李建昆当即联系了对方老板。
当晚李建昆就带着阿贵,来到这家电子厂,当时在一间办公室里,那名让阿贵的女友失去清白的管理人员,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的老板向李建昆提议,要不然打断他第三条腿。
李建昆望向阿贵,阿贵想,那倒是比宰了这畜生更解气,点头同意。
当老板的保镖准备动手时,异状突起,阿贵的女友突然从门外冲进来,护在跪在地上的那名管理人员身前,恳求老板放过他。
阿贵呆立当场,脑子宕机。
女人搀扶着那名管理人员离开时,向他说了声对不起。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那晚阿贵哭得昏天暗地。
回去的路上,李建昆让张富将车停在四下无人的马路边,任由他哭,又让张富去买了瓶酒。
阿贵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
他走上前递过酒,说喝点吧,喝醉就不痛了。
阿贵照做,奈何农村糙汉子出身的他,干别的不行,酒量好得很,却是越喝越清醒,他问:“为什么?为什么?”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有些女人不值得?”
男人点燃一根烟,慢慢嘬着,缓缓说道:“其实这个世界上经得起风雨的爱情,本来就很少,以后只会越来越少,所谓忠贞,只不过是因为背叛的筹码还不够。一秒记住【。3。】,
“没人能保证,自己找到的是永恒不变的爱情,对象跟人跑了,更大的责任还在于你。”
阿贵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仿佛下一秒便要和他拼命。
男人冷笑,低头问道:“你有什么?是有一大坨子存款,还是在港城有花园小区房,或者大学文凭?”
阿贵沉默。
“那个男人他都有,他是离异之后灰心失意才来的大陆,他的确禽兽了一回,但是完事后他承诺会娶她。
“现在假设你是一个女人,你的第一次也被他拿走,那么你告诉我,你会怎么选?”
阿贵双拳攥得咔咔响,然后缓缓松开。
男人扔下烟头,用锃亮的皮鞋碾灭,耸耸肩,转身之前说道:“活着吧,活着你才有希望娶到比她更好的媳妇儿。”
待李建昆走出几步时,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我知道你!”
“哦?”
李建昆转过身时,发现阿贵单膝跪地,昂着头说道:“我想给你做事。我现在思想通透,死都不怕,全世界只有你最了解我,你给我机会,我把命给你。”
彼时华电产业园在建,偌大一个工程,牵扯到方方面面,比如拆迁,总有喂不饱的人;比如各种建筑材料,总有小鬼惦记,确实需要一些狠人。
于是李建昆收了他。
在往后的日子里,阿贵靠着一股不要命的狠辣,渐渐成长为一个小人物,拥有不少手下。
二姐来到这边后,不住在特区,众所周知二线关外面总有想潜进去的人晃荡,什么人都有,李建昆忧心她的安全,但是又清楚直接给她派俩保镖,她肯定不会要,于是这个暗中保护的任务,便落到阿贵身上。
只是现在,他非常不满意!
“你个废物,最伤人的永远不是拳头,别人不懂,你还不懂?!”
撂下一句话后,李建昆再懒得看他一眼,大步走向被老母亲搂在怀里的二姐。
往事在脑海中浮现,阿贵双目血红,像一头濒死的猛兽,环伺周遭,从嗓子眼挤出嘶哑的声音,“谁再敢不怀好意看大姐一眼,我弄死他!”
众人低眉敛目,噤若寒蝉。
————
林云的葬礼由林新甲主持,风光大葬。
老李家的人几乎没有插手,今天上午上山,一家人送到山上后,直到坟堆覆完最后一铲土。这之后的琐碎事情,老李家的人没再露面,或者说,不去碍眼。
尽管家人二十四小时陪伴在身边,几天下来,李云裳仍不见任何好转。
看似是个大女人,实则性子极其柔软的姑娘,正经历着有生以来最大的伤痛。
这天晚上,姑娘挨着老母亲一起睡觉,问:“妈,是不是真是我克死了他?”
最狠莫过于诛心。
玉英婆娘紧紧抱住大女儿一整晚。
隔日把这件事悄悄告诉给小儿子,李建昆意识到,如果不解开二姐的这个心结,她或许一辈子都挥不去自责。
正好李建昆也想搞清楚,一个感冒,怎么就能死人?
以二姐现在的状态,有些事他不好问,在宅子里翻找一番后,被他找到不少药,以及一张市人民医院开具的单据。
当天下午,李建昆来到市人民医院,拿着单据,找到了当初给林云看病的医生。
办公室里,医生孔劲松望着摘掉鸭舌帽和墨镜的年轻男人,战战兢兢从办公桌后的靠背椅上站起来。
当他把一张单据拍在桌面上,说道:“这个人死了,是我姐夫。”
孔劲松腿肚子打颤,脸色苍白,汗如雨落。
这还是在他已经知道,迟早会被这个人找上门,并且他认为责任并不在他的情况下。
否则他还敢来上班?
奔命有没有机会都不知道。
孔劲松知道死者林云和眼前这人有关系,还是几天之前的那个晚上,林云被送过来抢救时,因为是半夜,只有值班医生,林家那个漂亮媳妇焦急大喊道:“我弟弟是李建昆,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吧,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然后连院长都被惊动。
他们医院真尽力了,实在是为时已晚。
“李先生,您先别激动,请坐,请坐,听说一五一十告诉您。”
“我有激动吗?”
李建昆在他刻意过来搬了一下的椅子上,坐下来,话锋一转道:“不过你的道理如果无法说服我,那就别怪我真的要激动。”
“是是……”孔劲松暗抹冷汗,两步路走回办公桌后面的距离,好似在翻山越岭。
两人相对而坐。
孔劲松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张白色单据道:“您看这上面的日期,快半年前的,您姐姐带林校长来我们医院,挂我的号看病,一共就两次,时间间隔不到半个月。
“第一次,的确就是最常见的伤风感冒,都不需要住院的那种,我给开了两盒药,一盒感冒药,一盒消炎药,喏,这上面也有,老字号品牌,没有任何问题。
“容我说句放肆的话,就算没病的人,吃这两个药也不会有大碍,您肯定知道,许多感冒药也有预防感冒的效用,至于消炎药,其实对于每个人而言炎症都是避不可免的,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因为它是身体免疫系统的一种保护机制……”
李建昆不耐烦打断他,问:“那为什么我姐夫吃了你的药,病情越来越重?”
孔劲松吞咽一口唾沫道:“您听我慢慢说。”
李建昆不置可否。
孔劲松仍按照早打好的腹稿,不漏掉任何一个字,娓娓道来,“林校长的身体实在不好,长期操劳,经常熬夜,免疫力非常差,所以我当时说过一句要是一个礼拜没好,再过来看看,这一点您可以向您姐姐求证。
“不止一个礼拜,听说是林校长不愿意来,最后被您姐姐强拉来的,这回我检查,病情有所加重,呼吸道感染引发的肺炎,不过还是在很常见的病症范畴之内。
“我开了三天药,主要是点滴,因为看出来是殷实人家,我还建议要不然在医院住三天,也好实时观察,但是林校长不同意,和您姐姐商量过后,打算把药带回去,说能找到帮忙打针的人,我特意打听过,说是他们那里的一个赤脚医生,不过打点滴是个医生都会,我也就没强求。
“这些您都可以向您姐姐求证,我没有半句谎话。
“后面几个月时间,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我都以为病好了,直到前几天晚上,林校长突然被送过来抢救。”
孔劲松说到这里,表情怪异:
“林校长去世前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整个人瘦得像皮包骨头,皮肤干瘪,嘴唇乌青,似乎有些……中毒的迹象。”
李建昆挑眉道:“似乎?”
“您息怒,听我慢慢讲。”
李建昆冷哼一声。
孔劲松喟叹道:“林校长的抢救其实没持续多久,我们只是做了些类似心跳起搏的紧急措施,走得实在太快了,我们倒是想做些具体的化验检测啊,可是哪有时间?所以谁也不敢妄下断言。事后因为了解到他是您姐夫,老实讲,我们医院从上到下都压力山大,院长特地找到我,毕竟我和您姐姐之前有过两面之缘,想让我说服您姐姐,对林校长的遗体做个检查。
“但是不等您姐姐开口,帮忙一起送人来的年长者们,一口回绝了,说人都不在,还不得安宁。”
说到这里,他再次叹息一声:
“农村,其实不光是农村,有些说法。我们也十分无奈。
“第二天早上遗体就被运回去了。”
孔劲松看一眼李建昆,做总结陈词道:“等于说,林校长在我手上看病时,最多只是个轻微肺炎,时隔几个月再送过来时,骨瘦如柴,疑似有中毒症状,却到了鬼门关……”
“你想说什么?”李建昆皱眉。
“猜测,仅仅是猜测。”
“说!”
“林校长在没来我们医院的那几个月时间里,应该还用过别的药,”孔劲松咬咬牙道,“用错了药。”
李建昆眸如冷刀,“你的意思是说,有庸医乱治,毒死了我姐夫?”
“猜测,只是猜测,从林校长去世前的肉色皮相上看,有那么一丁点依据,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李建昆想起了刚才提及的赤脚医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件事他更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很可能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