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讲?”
陆摸摸下巴,又喝了几口。刚刚一顿羊肉下肚,胃里吃得满满当当的,泡沫细密的冰啤酒这么一下去,喉咙和食道也都变得冰凉冰凉。
“上次摆了咱两一道的人你还记得吗?”l边说着边做了个砍脑袋的动作,顿时唤醒了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记忆。
“啊……你是说岩和共济会那伙人啊。”
他之前试着追查过岩背后的家伙,但查到卡洛斯这里基本就断掉了。如果要再往上查,他没有信息权限,只能靠自己推理去解决。(自从21世纪,第三次工业革命后,人类突然意识到的信息作为资源的商品价值,因此如今要获得任何人的信息,都需要拥有相应的权限。可想而知,越是权贵,越忌讳让人获得自己的详细信息以此牟利。)——可他无论怎么思来想去的,得出的结论都还是卡洛斯此人没有任何明显动机需要除掉自己。
彼时自己一个光杆儿司令,和他的政敌没有任何关系,也和支持他竞选背后的家族更没有任何关系——因此,更大的可能性是,卡洛斯此人只是更高层的人物手下的棋子,是某个利益链条上的一环。
陆对着l招招手,仰头把啤酒喝干了,示意她进屋帮自己把那个贴着众人照片和红线的白板搬出来。l跟着他走,只见山荷叶油乎乎的手在陆白色的制服上留下两个手印子,正在他的腰上的位置,就像是某种肥嘟嘟的小鸟张开的翅膀。
她脑袋晕乎乎的,嘿嘿笑几声,只是追上去拍拍他肩膀,没提醒他。
陆背对着她把桌子上还没来得及加上去的嫌疑人照片整理好,慢慢订上去,她就在地上大大咧咧地叉开腿坐着喝酒,环视整个房间。少年的房间干干净净的,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衣服按照颜色挂在镶嵌式衣柜里。
唯一和房间不太和谐的,就是一个站立式衣帽架上挂着的女士大衣。之所以一眼看出来是女士大衣,倒不是因为这衣服上有女性特质很明显的绒毛边之类的,主要是那样柔软又讲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羊绒面料,不像是陆这种懒得在穿衣打扮上花心思的直男会买的。
l好奇地靠过去打量半天,只见那大衣针脚细密的内侧绣着紫藤花的图样,不免“咦”了一声。
陆余光看见她像个猴子似的不太安分,怕她碰着了艾丝蒂的东西,便放缓了手里的动作——不过l虽然有点离谱,但毕竟还是萨德家出身的,倒还没有没规矩到会去乱翻乱碰别人东西(除了冰箱里的啤酒)。
她偏着头看紫藤花的标记看了许久,小声说了句“牛逼”。
陆把白板推到客厅去,顺口问了句“什么牛逼”。
“我还以为你是和尚或者喜欢男的呢,看见个女人都像是防着妖精什么的,没想到是泡到这位了啊。”
陆本想解释说自己和对方还没确定关系,一听这话意有所指,来兴趣了,回过头看着她。
她端着啤酒,似乎有点微醺,歪着头对着他竖起大拇住,笑嘻嘻看着他。
陆只觉得她今天有点古怪,醉得比平时快,很明显是刻意自己放任自己醉了。
人若是想放任自己醉,醉的是最快的。
他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自己灌自己,只觉得她身上难得得隐隐透着浓浓的忧伤,不过那种忧伤显然不是因为自己产生的。
他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发怔,双颊红红的,眼睛水雾弥漫,像是早晨的森林,草木都带着薄薄的霜和晨露。这家伙穿黑色是最适合不过的,越发显得她唇红齿白,有种难以言喻的超过年龄的颓丧的艳。她的腿放松地伸在地上,细细长长的,像是受伤的鹿。
可能是因为和自己熟了吧,l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似乎松弛下来了不少,也越发让他叫不出一声“大兄弟”——可越是这样越明显,她的洒脱疏离,没心没肺和玩世不恭,都是掩盖在真实情绪上的坚硬外壳。
“这个家徽可是欧米纳星那位公主才能佩戴的吧?我听说他们前几年因为环境恶化流亡到地球来了,不过至今我还没见过她呢。”
陆张了张嘴,见着她的样子有些心软,在酒精的影响下本想告诉她那就是艾丝蒂·图桑特的衣服,终还是没点破。
艾丝蒂·图桑特身上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
公主吗……这个答案,让他既惊讶,又觉得不甚惊讶。
甚至可以说,那样一个人,唯独那样的一个人,身份如此高贵的话反而是最合理的。
那种不似世中人的美貌,只能说镜头对她不公,一如写明妃那句,“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陆想起她长长的柔顺的头发,色泽如同画像上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夫人和玛丽·安托内特的假发似的(欧洲那个时代的人是会将假发染成蓝色或者粉红色的),只是丰盈的长发发根处永远都是那种少女腮红似的粉色的。她的发色似乎天生就是如此,没有染色的痕迹。她的皮肤也是晶莹剔透的,真可谓冰肌玉骨,不需要暴露在阳光下的均匀的珠光色,如同维纳斯从海里诞生时,从贝壳里被捧出来就是那样。她手肘之类的关节位置连正常人类常见的那种薄茧和色素沉淀都无,只有春日桃花似的浅浅的血色。
他曾觉得古人所说“见之忘俗”,“曾经沧海难为水”都只是文人酸腐,夸大其词,而今见了艾丝蒂,才觉得其言不虚——
艾丝蒂之后,再去看别的美人,总觉得和她差着不少。这正如尝过玉盘珍馐之后,再吃其他的食物,未免有些味同嚼蜡。
他之前对她的背景并不是没猜想过,那般出众的姿容,和商业化的量产的美人,区别可太明显了。
艾丝蒂·图桑特在资本主导的市场那么多年都没有任何的负面消息,似乎也对于红不红不是很在意,多半是背后有大背景的——上次一起吃饭的时候请来的客人也和她这个咖位并不很出众的二流少女偶像有着微妙的违和感。她在那群大人物中,并没露出任何的讨好的神色,连半点怯色也无,反而落落大方,和对方更像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如果真的如l所说,对方是某个星球流亡的王族的话,虽然有外交豁免权,有高贵的身份,但又寄人篱下,需要略微低下姿态融入人类的社会,以这样的工作作为幌子到真的是很便利的。
不过这应该不是l嘴里所说的要祝贺他的事儿。陆手揣在兜里走到她身边,保持着距离,脚尖拨了拨她。
“走,出去了。”
l耍起赖来,干脆往后一躺在地板上一个大字躺平,“你看到美女伤心都不知道安慰的吗?”
陆懒得理她,难免还是想起两人初见时她也是这般贫嘴的场景,笑出声来。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你伤心的原因又不是我。”
她闻言鼻子一酸,心知他是顶聪明的人,对着他吐了吐舌头,示意他在自己身边躺下——要真眼前这少年真像伊卡洛斯那帮人那样,把自己当个背景挺大,可攻略的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看,她也不会信任他到在这种脆弱的时候来和他喝酒什么的。
陆的房间很空旷,因为本身就没什么家具。
他轻手轻脚地把她的酒罐子收走,才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仰着脑袋,枕着自己手臂躺下。
房间里的光是自动的,检测到这两人躺下了,逐渐变得微弱起来。
外面还是淅沥沥的夜雨下着不停。月光透过水帘映进来,天花板上都能看见细细的水流的光影和小小的水滴。
和她这么躺在黑暗里,他生不出任何邪念,反而隐隐有种亲切又舒适的感觉。
他没看,但也知道她似乎压抑地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她的眼泪,他很难生出心思去催她快说正事儿了。
甚至跟她说明天自己还要去训练也没说,他叹了口气,把她拉过来,让她靠着自己哭。
陆脑袋里只想着,原来这个只有颗脑袋的女孩子的眼泪也是温暖的。
她本来只是僵硬地掉着眼泪,逐渐泪水濡湿了他肩膀上的衣服的布料。渐渐的,她像是冬日里失群的小兽寻求着温暖似的,往他身边靠去,手抓着他胸口的衣料蜷缩起来。
陆看着天花板,听着她逐渐在身边睡着,也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虽然是所谓的兵器什么的,毕竟这还是半大孩子啊——她在想什么呢?
让她流泪的又是谁呢?
他对这些素未谋面的人,突然生出种恨意来。
……
迷迷糊糊中,本就虚掩着的门缓缓打开,穿着破旧的睡裙的山荷叶出现在门口。
“我……睡不着。”
小姑娘边这么嘟囔着,把他的枕头和被子从床上扯下来,在他身边给自己铺了个小小的窝,也靠着他睡下了。她见l和陆都啥都没盖,想起妈妈说的,晚上不盖肚子会着凉,就又翻身起来给他们盖上了。
身边小动物般温暖的体温和心跳,让他这几个月因为压力紧绷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