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死亡医生的面具重重地掉落在桌子上,露出内部暗金色的里子。
暗室里点着几根蜡烛,插在金属的烛台上。
烛火随着少年的动作微微晃动几下,白色的蜡油缓缓流淌下来,如同鲛人还没成珠的泪水似的挂在烛台上。
桌子后面坐着三个人,都穿着宽大的黑袍,把大半边脸隐藏在兜帽里的阴影里。
无名者完成任务后都有内部的人员去进行公证和查收,以证明刺杀任务已经完成。这样的查收过程往往需要三人进行验收:
其中两个是他所属的祭司,同门。
而第三人必须得是其他所属,且和审核的对象没有直接的联系,目的是为了避免徇私枉法以及利益上的矛盾。
“证明呢?”右首的女人说道。
她宽大的袍袖里露出截青紫色的,干枯的手臂,手腕关节的位置缝着黑色的,常常在尸检结束后的尸体上看到的那种线。
陆应幽鬼的要求,打开了自己的「境」给他们验收,可随便一扫,眼前的景象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连光也可以吞噬的绝对的黑暗阻挡不住这群人视物。
可纵使见了无数奇诡惨烈的场面,三个坐在桌子后的人也僵住几秒。
马克西·达利被拉长的尸体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倒立着,半边被黑暗吞噬,半边倒栽葱似的直立着——
而那还没被吞噬的部分上覆盖着古怪的粘液,轮廓有些模糊变形,就像是燃烧了很久,逐渐融化的蜡烛一样。
那粘液似乎在缓慢地分解和融化马克西的衣物和肉身。
“你……感觉怎么样?”
幽鬼还没准备好和陆说自己和他妈妈的关系,尽量没露出过多的关心情绪,语气还是沉静如水的。
那双隐藏在阴影里,宝石似的深蓝色眼睛在陆身上扫了一圈,以确认他没缺胳膊少腿。
“挺好,”陆活动活动自己的肩膀和脖颈,“好到……感觉可以出去绕着城区跑十圈。”
虽然马克西的残骸有点惨不忍睹,但以其被吞噬的断口为根部,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通过「境」涌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里。
从未有过的充盈的生命力和精力注满了他的身体。
幽鬼微微点点头,把目光转向另外两人。
白无常只关注对方有没有完成任务,点了点头表示“可以通过”。
三个无名者里两个都表示可以通过,那么只剩下一位的意见了。
烛火微微晃动着,金红色的火舌追着细微的气流攀附而上。
“桀桀……”
第三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听上去像是有些年纪了。音色苍老又沙哑,像是海边历尽风霜的礁石的表面。
且那种笑声颇为古怪,像是空气从牙齿缝里穿堂透过,没经过嘴唇的润色,直接发出来的。
陆本以为来的估计是十九的老师,目前的另一位大祭司———
可直觉告诉他,眼前的长者应该不是———这人浑身透露着种阴森恐怖的气息,完全不像是会给自己的学生看热血搞笑漫画的类型。
烛火稍微盛了些,照亮第三人蜗居的角落。
第三人的坐高明显比无常矮了点。
黑色袍子下本该是腿部的位置隐约可以看见银色的金属椅面,枯瘦的袍袖两侧有着两个大大的轮子,似乎是坐着轮椅。
陆看清对方的形貌后的第一反应是,匿名者什么时候开始做慈善项目了?
帮助身体不太方便的人高薪就业,真的不太像是这个刺客组织的画风啊……
紧接着转念一想,自己好手好脚的都不算组织里的一流高手,能以这样的半截身体进入匿名者,还和幽鬼等人平起平坐,这人得有多强啊。
陌生的第三人抬抬手,示意他上前一步。
“过来我看看。”
陆见这个陌生的强者开口,且对方行动不是很灵便的样子,忙不迭地就凑上去,往前直挺挺站定。
他离桌子很近,能把后面的人看得更清。
前面就是陌生长者空荡荡的下半身,陆有些有点不知该往哪里看,只好垂着眼,低着头端详桌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年代留下的,棱角都磨圆润了的刻痕。
他儿时见过不少因炮火受伤的人。
战区的人都很贫穷,即使受了伤也常常由于没钱不去医治,错过了人体改造和治疗的最佳时机,因此留下终身的残疾———以他的经验来说,这样的人因为对身体的不安全感都有很强的自尊心。身体如果有隐疾或者残缺的话人往往会格外敏感,不小心盯着别人的异常看久了都容易引起对方的不适,因此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尤其得注意自己在看哪里,谨慎为上。
不过避过了对方的残疾之处,桌子边上还是看得见长者的手,避都避不及。
袍袖之间两只细细的手臂竟被绷带层层包裹着,半点正常的皮肤都没露出来,像是木乃伊一样,
“你……已经注射过基因变异药剂了?”
长者盯着他看了许久,嘶哑的声音再次在暗室里响起。
“是的。”
虽然匿名者里面没有军衔,也不要求尊长,可他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
长者闻言再次笑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桀桀……妙啊,妙啊……”
“什么妙?”幽鬼问。
“他应该是产生变异了,”长者指着那具尸体道,“你看看这个景象,像不像猪笼草捕食和消化虫类的场景?”
猪笼草,更常见的俗称是捕蝇草———
这种草呈漂亮的嫩绿色,有的其上会有血脉状的红色斑纹,远远看去就像是含苞欲放的绿色百合花,或者林中精灵饮酒的容器。
其上有个细长的管道状器官叫“捕虫笼”,每每以顶部蜂蜜类的分泌物吸引猎物前来舔舐和驻足。
等猎物一旦上钩,被甜蜜的味道吸引,就会掉入猪笼草管状的内部蜡质区。这个区域滑不溜足,一旦昆虫掉进去就再也爬不上来,只能被活活富含消化液的囊袋逐渐消化,转化成猪笼草的营养套餐。
待众人细看时,眼前尸体诡异的几乎缓慢融化的形态正如长者所说,确实与猪笼草捕食的场景别无二致———
只是在这里,捕猎的是陆「境」内的空间,而被捕猎的,则不是昆虫那种级别的生物,而是马克西整个“人”。
“桀桀……”黑暗中的长者继续用那种喃喃自语的语气说,“挺好的,挺好的……你通过了。”
黑暗中的三人等少年走出去后,幽鬼看着桌上的面具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那个人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我记得你当时并不是很赞成她离开「要塞」的决定。”
长者深吸口气,缠着绷带的两只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
他和黎家那群人打过交道,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当你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在布满蛛网的大脑里,时间的跨度不再像是年轻时那样分明……
所有的老人都曾年轻过。
那时候黎家那个老头子还是个身材精壮的年轻人,衣物下的手臂和腿都像是冬天的白萝卜一样饱满又强壮,长相和之前的少年颇有些相似。
那张如今爬满皱纹的脸也曾经光滑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充满朝气和希望,甚至有些血气方刚。眼白还没开始发黄的眼睛澄澈又明亮,像是天边的星辰,并不是现在这样波澜不惊,看不太透彻的模样。
“嗯,曾经我并不赞成——甚至还觉得师父您冷血,也不拦着。”
幽鬼枯瘦的手臂托着腮,随着她的动作黑油油的长发垂下来,竟然让她的面容有了些人气。
“现在明白了吗?”
长者缠着密密麻麻的绷带下的脸微微笑着。
昏暗的灯光下,她很想看清老师的脸,但隔着那些绷带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据说孔明和刘备隆中一见,分析了三国的天下大势,以此奠定了后来三分天下的基础——而今地球附近的资源分布局势非常类似。
南有猎户,英仙,黎家镇守着咽喉,北有人马和半人马,则是艾丝蒂·图桑特的故土。
越是战略地位越重要的领域,资源的竞争越是激烈。
很多黎家本家的孩子,从小开始就被迫进入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斗争里。除了少数分着钱就躺平躺得很彻底的,但凡有点抱负的多少有点不择手段——要当初她真的和黎牧私奔了,回到了领地,估计也不得不会被卷入这样的斗争里。
如今想起来,她应该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就预感到自己迟早是必须死去的,故早早就开始做打算了。
“这孩子至少心挺好的,”长者想起刚刚少年故意避开自己的残肢的动作,“而且这种好倒也不是没有原则的软弱……你收了个很好的门徒。”
幽鬼的眼睛亮了亮。
那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还在受着长者训斥,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年少时光。
她隔着看着手机显示屏的无常往着老者的方向探过头去,急迫地想继续说点什么,像是小孩子向大人邀功一样。
显示屏的荧光照亮了她的眼,眼里仿佛有水光闪烁,盈盈欲坠。
她想说,师父,我很思念你。
这话如鲠在喉,卡得她咽喉里酸涩,却难以从唇齿间发出来。
她想说,没有你们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过得像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撑多久。
可时间到了。
老者的身影在烛光里逐渐淡化,很快就淡到了几乎半透明的程度。紧接着,随着微微的风吹了进来,在晃动的烛火中,老者的最后一点残影也在风中消失不见了。
无常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来:
“鬼姐,你刚刚又对着空气在说什么?”
他往幽鬼注视着的方向看了看,只见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形貌诡异的长者,没有轮椅,也没有本应该来到这里的第三位“判官”。
“没什么啊……你也知道,更年期的人有时候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什么的。”
幽鬼假装捂脸,用衣襟吸干了欲坠的泪滴。
带着泪痣的男人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在入行之前是脑科学和神经科学的博士,也是“人偶师”推荐过来的高材生,很清楚地知道她嘴里“更年期的症状”和“癔症”之间的差距。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人偶师”跟他说的,不该问的事情别多问。
这个神秘的女人,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也有很长很长的一段他不曾参与过,也没有和她并肩战斗过的时光。
每到这个时候,幽鬼即使坐在他身边也仿佛好像坐得离他很远。
她身上像是缠绕着某种密闭的,蓝色的气氛,浓郁得化不开。
“姐……”
“干嘛?”
“你这个年龄,不都早就绝经多少年了。”
“……你想死想疯了吗?”
从匿名者出出来,陆指示系统开了一个计时器。
虽然目前还不清楚自己的这个刚出现的变异的作用原理,但他对于“「境」多长时间能过完全消化掉尸体”,以及“尸体被消化得多干净”这两个点比较感兴趣。
以他目前的职业规划来看,这样的能力用好了或许对于未来消灭某些证据大有裨益。和简单地把什么东西丢进碎纸机不一样,通过这样的“消化”过程消灭的证据,一层保险是对方要获取许可打开他的「境」,另一层保险是对方打开「境」的时间是在证据被完全消化之前。
而在未经他本人允许的情况下,要同时满足以上两个条件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这也就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在遍布监控和地球生物信息都会进入档案库,几乎不可能毫无痕迹地杀人的年代……
实施完美犯罪。
至于和艾丝蒂那边报备,他也存了自己的心思,故意暂时卖了个关子,没说杀了还是没杀——毕竟这个几乎要成为自己女朋友的人身份特殊,即使隔墙有耳也在情理之中。
他担心自己被监听,且暂时想故意让她挂念一下自己,打算周五当面再说。
山荷叶一日没见到他,见面的时候一冲就上来了,那样子像极了蜜袋鼯从高空落下,奔向居住的树木。
她的笑还是那种干干净净的样子,就像离天空最近的树叶间,晶莹剔透的晨露。
陆默默的任由她这么抱着,手脚都有点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母亲去世得早,孤身一人长大,自然不知兄弟姊妹之间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只是见着她见到自己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是真的开心,他也疲惫地笑了。
“我的牙掉下来了!”
山荷叶略带兴奋地和他说。
她仰着头,咧开嘴,眦着牙给他看掉下来的牙齿空出的小黑窟漏。
因为之前生活在贫民窟营养不足,她换牙的时间比正常的孩子都要晚一些,最后这颗乳牙是现在才赶上的末班车。
陆轻轻托着她的下巴,端详了一下她掉了牙的地方。
山荷叶的骨头很细,就像是瓷窑里烧出来的,又脆又光滑的骨瓷,仿佛碰一碰就会碎了。女孩细腻的皮肤和饱满的,红彤彤的双颊像是棉花糖,又软又甜,能甜到人心里去。
像是而他这双能一拳打爆铁塔似的大汉的面门的拳头,此刻这么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蛋,如猛兽细嗅蔷薇。
“果然啊。”
陆看着她兴奋又自豪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带着笑。
他看着小女孩的样子有些失神,心想自己上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呢?
自己现在如愿进了新十字军,碰巧进了匿名者,还蒙了女神青眼,都未曾有这么畅快地笑的欲望——
而这个出身贫苦的小女孩,在这个残酷的,能把她的骨髓都榨干的世界里,竟然为了一颗牙齿就能笑得像是开花了一样。
他希望她一直这么笑,也想守护好她这种干净的笑。
陆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被她拉着拽着就拖到桌子边上去吃饭。
吃了饭困意逐渐上来,他在黑暗里闭上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有些酸胀的眼睛。
意识模模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他仿佛听见耳边叹息似的一声。
“……时间只会向前,不会向后。”
夜深人静之时,万籁俱寂,这不知来源何处的声音格外清晰。
陆听着那声音温柔又低沉,明显来自于一个成年的女性,而不是隔壁山荷叶的恶作剧。
虽然理论上说在这样的夜里,在家里听到这声音似乎是该警醒的,不是闹鬼就是进人了,可不知为何,他不但没有任何想要起身的动力,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那种音色隐隐有些熟悉,似乎触碰到了他的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而且有种奇妙的,能让人安定下来的能力。
月色清冷,窗外是人迹罕至的高空。气流在窗外呼啸而过,擦着建筑物的外墙。
而无论是凉的如水的月,还是绕梁而过的风吟,都仿佛被隔离在温暖的被窝之外,怎么也近不了他身。
次日起来,陆看山荷叶还没起床,动作极轻地起身,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踩着木地板去关上门,在房间里打开了「境」。
尸体基本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鞋底的部分,耗时大概14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