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郡,冀县。
在使者孟节讲述完韩遂的态度后,刘璋淡笑了一声,他朗声向着堂下的一众文武道:“世人多言韩遂为凉州名士,知于形势,明于强弱,然不料其人见识如此不明,竟是打算负嵎顽抗,誓死不降,不复今朝又见一隗嚣也。”
堂下一众闻言,纷纷扬起了笑意,这份笑意多少带一份讥讽之意,讥讽韩遂不识时务,不会变通,在强弱形势如此明显的情况下,面对刘璋派遣使者孟节到陇西郡狄道城劝降,给出机会的时候,韩遂还打定主意坚守不屈,宁死不降,不到黄河不死心。
法正出席言道:“正如明公所言,韩遂这是打定主意做隗嚣了,只是隗嚣好歹全据陇右,又有公孙述相助,而韩遂势单力孤,未曾全据陇右,所据唯有金城、陇西二郡……韩遂和隗嚣却是不可相提并论,论起实力和兵锋,韩遂远逊于隗嚣也,不过二人智谋见识倒是旗鼓相当,都是不能明见形势者。”
论起和韩遂相似的隗嚣,众人都是不免露出讥笑之色,隗嚣为人行事,实是不免让人讥笑。
于西汉末年,隗嚣据有陇右,他先是被更始政权的天子刘玄征召入朝,这里可以看出隗嚣并没有什么争霸寰宇的大志向,倒是贪于富贵厚禄,而后更始政权为赤眉军所败,隗嚣不得已只能西奔陇右,再度割据陇右,这时候光武帝刘秀崛起,隗嚣有意归降,遣送了长子到刘秀处为质,并出兵同刘秀一起攻打三辅军阀,又为刘秀堵住蜀地公孙述进犯关陇的道路,为刘秀立下了不小汗马功劳。
按理来说,隗嚣又是送质子,又是出兵为刘秀效力,归降光武帝刘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到时候当如耿况一门六侯、朱鲔为九卿一样,终东汉一朝,隗氏一门的富贵不可言说。
然则在建武六年,关东都为刘秀所平定的情况下,隗嚣却是失了神智,一则不愿入朝,二则同刘秀交兵,并掉头勾结起了他先前对敌的公孙述,以一陇右之地,妄图同实力已经近乎天下无敌的刘秀相抗,最终兵败而死,隗氏一门也随之落败。
是以在场众人心下感喟,所谓见事不明,殃及家门,过去有隗嚣,今日有韩遂也。
不过就刘璋而言,他自认为韩遂和隗嚣多少有一二差异,毕竟比起反复横挑,难有定心的隗嚣,韩遂是一心一意的拒不归降,态度坚决的犹如磐石一样。
就这一点,刘璋对韩遂多少有些敬佩,不管在哪,态度坚决、有恒心和毅力的人,比起摇摆不定,不知所归的人都更容易得到他人的好感。
“即是韩遂无意归降,给了他机会他也不用,后面就不必再言招降一事。”刘璋宣言道,他给出了对韩遂集团的最终判决,其实他本意也没想过招降韩遂,派遣书吏孟节前去招降一事,光从孟节的职位就可以看出,他对招降韩遂并没有多大的诚心,不过是走一走过场,把该有的流程走上一遭,显示出他为人仁德,心胸宽大罢了。
议毕,刘璋对征讨韩遂一事做出了布置,这一次征伐可谓是优势在我,用关中、巴蜀、汉中,再加上半个陇右去对阵只占据金城、陇西二郡的韩遂,胜面不可谓不大。
但刘璋依旧秉着小心谨慎的态度,袁绍有官渡、曹操有赤壁、孙权有合肥,皆是以强凌弱,以大击小,本该十拿九稳的局面,但由于骄心最终导致了一场大败。
战争,尤其是古典军事战争,以弱胜强,以小博大,翻盘胜率较小的战事,古往今来,不知有凡几。
就如刘璋对于诸葛武侯北伐一事的态度,他并不会认为诸葛武侯穷兵黩武,不知天命。毕竟北伐一事,在诸葛亮死前,没有人可以肯定诸葛亮没有机会去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毕竟若是一伐时马谡给力一点,或是诸葛亮寿命长上十年,谁又能知蜀不能胜魏。
因是如故,在对待韩遂这只孤狼之时,刘璋秉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态度,他根据己方的优势点做出了部署,首先,他没有领兵长驱到陇西郡,去和韩遂一决胜负,而是坐镇天水,同陇西郡的韩遂对峙了起来。
盖因刘璋所长,在于他据有富饶的蜀地,如今蜀地已经夏收完毕,粮草辎重正源源不断的从蜀地运送到天水郡,在粮草方面,刘璋优胜于韩遂也。
此外由于武都郡为刘璋所有,蜀地运来的粮草却是不必去走汉中到关中的陈仓道,再转运到天水,而是可以直接从武都走祁山古道运输到天水道。
而祁山古道运输粮草却是有着不小的便利,此道有水力之便,在武都的略阳登船,沿西汉水逆流而上,可直至天水,诸葛亮北伐之时多次由此道进兵,就是因为有水力可以利用。
祁山道的这一点,当下也为刘璋所利用,在没有蒸汽机的当下,搞后勤运输,效率最高的办法是漕运,即是走水路。一条船运走的粮草,可以与几十辆车相当,并且速度要快得多,哪怕是逆流而上,也比拉车更轻便些。
依托着祁山道水道运输粮草辎重,刘璋当下正源源不断的接受着来自蜀地的粮草辎重,加之他这次出兵陇右,凡四万余众,并没有大动干戈,募军于州郡,因此在粮草方面,刘璋自觉较长一段时间可以不去担忧。
反观他的敌手韩遂,单就据有金城、陇西二郡,土地出产不盛,经年积蓄稀薄,再加上韩遂大力招诱羌胡,聚众数万,对粮草的消耗很大,自是耗不起的。
‘以我之长,攻敌之短。’刘璋打算尽量发挥他的优势,先耗上一耗韩遂再说,而他麾下的将校,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养精蓄锐,把身体养好养壮,待到韩遂一方出现粮草危机、士气不振的时候,再趁他病要他命。
至于韩遂会不会如刘璋所言,同刘璋僵持下去,这一点刘璋不做揣测,今番不管韩遂有什么举动,他都是安坐天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在天水磨蹭上个一二个月再说。
……
陇西郡,狄道城。“真乃鼠辈也,大军径至此地,却坐守不动,与我等僵持而已。”河首平汉王宋建骂骂咧咧道,蜀军兵发陇右的消息他月余前就得知了,如今蜀军到了天水快半个多月了,却是在天水一动不动,好似一个王八般,至今都未向陇西郡挪动一步。
在宋建看来,这是蜀军怯懦的表现,也是那位大司马刘季玉名不副实的展露:“往日人多言刘季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乃公耳朵都的起了茧,孰料其人到底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领着大军气势汹汹而来,可到如今都还在天水磨蹭。”
宋建讥讽着刘璋,与会的众人不由大笑了起来,这里不少人是羌胡渠帅,素来好勇斗狠,悍不畏死,自是看不惯似是畏怯不前,不敢来陇西郡对敌的刘璋。
此时一名羌胡渠帅转出,这人乃是赫赫有名的烧当羌部的渠帅,虽是过去烧当羌叛汉,攻打陇西郡时,为汉军所败,首领出逃,种人流离,但如今烧当羌趁着汉室衰颓,散而复聚,恢复了一二元气。
今日烧当羌的渠帅引兵助阵韩遂,却是不小的一股羌胡势力,其羌胡人数凡四千余人。身形魁梧的烧当羌渠帅豪言道:“刘璋小儿不足为惧,当发兵天水,给刘璋小儿一二教训,使其不敢窥伺陇右。”
随着烧当羌渠帅的发言,有人出言附和,有人出言反驳,但听反驳的人说道:“刘璋不可小觑,前面派去天水郡的那几家部落,到如今都没有消息,据传是被蜀军设伏所败,杀略大半,余者尽坑了……以我之见,还需小心行事。”
“雕虎金,你什么时候这般惧事了,听你这口气,你对那位大司马是畏恐的紧啊……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上一场,败上一场,都是常有的事,况且那几家被派去天水郡袭扰的羌胡,是去试探蜀军的深浅,其部众多者千人,少者数百人,被灭了不是情理之中吗?”烧当羌的渠帅听得先零羌的渠帅雕虎金所言,他讥讽了一句。
这里一则是烧当羌的渠帅看不惯雕虎金谨慎小心的行事作风,二则是烧当羌和先零羌之间有不小的血仇,两家看不顺眼久矣,他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怒斥了雕虎金几句,舒坦舒坦心胸。
“放你娘的屁。”先零羌的渠帅雕虎金作为一名羌人,虽说有些头脑,但不太多,加之他的心胸不怎么宽广,以及先零羌同烧当部有些旧怨,因而在被烧当羌的渠帅讥讽了一句后,他立即就回骂了一嘴。
雕虎金喊着烧当羌渠帅的名字:“烧当,乃公什么时候说怕了刘璋小儿,你莫要在这里胡乱放屁,还放的是大臭屁。”
用氏族名作为自己名字的烧当呵呵了一声,而后言道:“你即是不敢往天水郡去,还说不是怕了刘璋小儿……”
听到这话,雕虎金讥笑了一声:“你这蛮子,脑子就是不好使。”接着他语重心长的说道:“乃公不是怕了刘璋小儿,而是顾念着大家伙的性命,蜀军能随手剿灭我们派去天水郡的几家部族,说明蜀军战力也是不浅,况且蜀军士广兵众,欲同蜀军相抗,还需要步步为营才是。”
雕虎金语重心长,一番好言善语,入得烧当的耳中,烧当却还只是当雕虎金胆怯,他扬声道:“刘璋小儿止步于天水郡,畏缩不前,畏惧我们有如畏惧老虎一样,这是生怕我们将他吃了……而你,雕虎金……”
烧当指着雕虎金斥道:“一个劲的在这里说什么稳妥行事、步步为营,看上去不是蜀军怕了我们、不敢发兵狄道城,而是我们怕了蜀军。”
“你这等庸懦之辈,也配做一族之长,还是早早的卸任让贤吧。”烧当把握着难得的机会,贬低起了雕虎金,他朝着雕虎金走近了几步,口水都险些落到了雕虎金的面上,他嘲讽道:“庸儿,你若是不敢举兵向天水,那就由乃公前去。”
“有何不敢……”雕虎金也近前数步,朗声道了一句,他正欲驳斥烧当,但此时狄道城的主人见着局势愈发的混乱,于是狄道城的主人韩遂站了出来,站到了距离十分靠近、矛盾尖锐无比的烧当和雕虎金二人的中间,避免了二人有什么越界举动,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
“二位渠帅请回坐,我等议事,是为了击败刘璋小儿,却是万不可与盟友携二。”韩遂好言好语,一脸温和之色的劝告了着烧当和雕虎金不要冲动,要记得当前的大敌是谁。
韩遂一脸的慈眉善目,然而落到正值盛怒状态的烧当和雕虎金眼中,却是让他们瞬息间止了怒气,韩遂纵横凉州多年,于凉州颇有威名,他二人对韩遂多少存一分敬意和惧意,二人随即重新入座。
经过烧当和雕虎金这一搅和,议事自是没了结果,再闲谈了几句,众人纷纷散去。
“一群竖子,不足与谋。”望着一众羌胡渠帅离去的背影,韩遂心下郁气顿生,他叹了口气。
听得韩遂的叹息,成公英宽慰了一句:“羌胡之辈,素来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议事的时候相互谩骂几句也是常事,虽是如此一来不免显得聒噪,但这些人没什么花花肠子,也不用我等去揣摩他们的真实心意,也算是有利有弊。”
“嗯。”韩遂点了点头,但他的面色还是郁气缠绕,心情不太好的他,蓦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忿然道:“刘季玉甚是小觑于我,遣人招降,竟是派来一名书吏,且没有什么优待,但赦我死罪,遂在他眼中不想竟如此一文不值……”忿然的话说到最后,韩遂气急而笑。
“刘季玉坐拥关中、巴蜀,而今又兵精粮足,自是不免有些骄心,能做出派遣书吏招降,且不给出优待,属于情理之中。”成公英分析了一句。
“骄心。”韩遂喃喃着成公英话中两个字,眸色有些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