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萨巴奥知道,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
因为他失去了任何感官,只意识到正在仿佛无底的黑暗中不断下沉,越沉越深。
他熟悉这种感觉,他知道这正是死亡。
和以往一样。
这时,一只手从上面拉住了他。
那只手冰凉柔软,却以充满着温柔的动作轻轻牵着他,令他感觉到了与下沉截然相反的上拉力。
从上方传来了光,手的主人说道:“还不可以休息哦,哥哥。”
——是佐伊啊。
生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格雷突然便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
身下的真皮沙发柔软窝陷,带着好闻的皮革香味。
四面周围没有任何出入口,墙与天花板上都挂着精美的天鹅绒壁毯,脚下却是踩上去有着温暖的嘎吱回声的厚实原木地板。
黄色的射灯照射下来,打在他的脚边。不黑暗,不刺眼,有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温馨的气息。
头顶上的隐藏式的空调出风口正传来“呼呼”的气流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整个房间,封闭,豪华,静谧,舒适。
格雷抬起头来,望向面前那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幕布。
光从背后墙上的小孔投射上去,在幕布上投射出静止的画面:正是他微笑着被那躯体的大群撕咬成碎块的那一刻。
迟钝到像是凝固黄油一般的脑子,好像想起来一些事情了。至少,他不是第一次到访此处。
“哥哥。”前方再次传来了少女的呼唤声。
格雷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幕布下方看到了——箱子。
一只箱子正安安静静地待在幕布下方,安置在地板上。
少女继续从箱子里出声,语气平和,特意放缓了语速:“哥哥,还记得我吗?记忆还连贯吗?思维能运转起来了吗?”
格雷缓慢地点了点头,思维也终于缓慢地逐渐融化而流动起来了。
“佐伊。”他费力地吐出两个音节。
哪怕在这个地方,也躲在箱子里的佐伊。
但箱子的外表发生了变化。
在外面,佐伊的箱子就只是一只粗糙普通的木箱而已。箱板的木质低劣,更是有着大片大片的深色斑纹——腐蚀?浸水?还是火烤?也不知道是因为哪种原因造成的。
但在这里,她的箱子却是精美而华贵的金属箱子。现实中由木质低劣所导致的深色斑纹,则变成了某种形状轮廓大致对应的金属浮雕,还添加了些许装饰线条与作为“眼睛”的镶嵌宝石。
于是,五个箱面上各不相同,但看似无意义的轮廓,似乎终于在这个空间里现出了真正的形态——那是五头各不相同的混沌怪物。
格雷又抬了抬头,再次闪过一个念头——包围着这个房间的五个平面的挂毯上所描绘的,似乎也是这五只怪物。
“嗯,是我。”箱子答应了,并继续往下说道:“那么,照例由我来说明一下现在的状况,好帮助哥哥尽快恢复——”
在这里,她特意顿了顿:“——总而言之,哥哥刚才被龙杀死了。”
格雷抬头,望向电影幕布上的那一幕,并顺利将这一“画面”之与佐伊所说的“语言”联系了起来。
“但是不用担心,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箱子则继续往下说道:“每一次都是,这一次也是,在哥哥的灵魂沉入混沌之海的深处之前,我会及时将哥哥拉回来。并且在这个地方,由我的权能所具现化的这个庇护所里,您可以稍作休息,慢慢恢复。”
“我……”格雷迟疑着念出这个词,随后便在继“事实”与“逻辑”之后,再次意识到了“自我”。
“我——”然后他又重温了一遍,并重复了一遍少女的话,“我被杀了,又复活了。”
如同麻木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那般,他终于感觉自己的思考已经恢复了应有的流畅。
“对。”少女又关心道,“现在,哥哥感觉如何?”
格雷动弹了下身体,答道:“腰酸背痛。”
“嗯,这很正常。毕竟您被杀的方式还挺凄惨的。所以在灵魂上,多少还有些残留的肉体记忆吧。”箱子顿了顿,道,“——好,我给沙发添加了按摩功能,请用吧,哥哥。”
——嗯?格雷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沙发的扶手上多出了按摩功能的开关。
他好奇地按了下去。
然后,沙发真的开始发出嗡嗡的轻微电机声,变形机构托起他的小腿,开始按摩。
“啊,很舒服。谢谢你,佐伊。”
“哥哥喜欢就好。”
于是格雷闭上眼睛,继续享受。
而待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疲劳真的差不多消去了之后,少女又再次适时发声道:“然后,为了缓和死亡所带来的精神上的疲惫感,我也准备了饮料,是哥哥记忆中的最爱。”
于是,一只装满液体的玻璃杯又在瞬间无中生有,出现在了扶手旁边的小桌板上。
玻璃杯中斜斜地搁着玻璃吸管,拥挤的冰块间隙填满了半透明的深褐色液体。透过杯壁,可以看到无数气泡绕过冰块活泼地上浮,仿佛反向的落雨。
格雷瞬间便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过杯子。
可一旦抓到了玻璃杯,格雷却又沉稳下来。
他没直接喝,却是首先将杯子放到了耳边,闭上眼睛,去听。
冰块晃动的“哗啦啦”声,无数气泡的破碎的“刺啦啦”声,细碎又连绵不断,是令人舒适的白噪音。
格雷这才一脸满足地将杯子送回嘴边,咬住吸管狠狠嗦了一口,打出一个嗝:“谢谢你了,佐伊。只要能在你这里重温一口可乐的滋味,再死上几百次我也情愿。”
“我并不想看到哥哥真的死个几百次。话说哥哥还需要什么吗?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请尽管提出来。”
“冰激凌。”
“冰激凌,明白了。”箱子一口答应。
但小盒纸杯冰激凌的幻影刚从小桌板上具现了一半,格雷已经悠悠然地追加了要求:“不但如此,我还要佐伊从这箱子里出来,亲手喂我吃冰激凌。”
冰激凌瞬间消失。这一次,少女拒绝得飞快:“抱歉,哥哥,唯独这一点不行。”
格雷对箱子摊摊手,面露遗憾:“还是不愿意出来见我吗?话说明明我们彼此都是在这个世界上的记忆的开端,也一起旅行了那么久了,我却从来还不知道佐伊长什么样,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哥哥,就像我之前就对你解释过的,我不是不愿意,而是做不到。”箱中少女则不论多少次都会认真回答,哪怕同样的解释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仍然耐心,“因为和哥哥一样,现在的我也是不完整的。和哥哥一样,我也同样还未想起来,‘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样貌。”
格雷露出微笑。
他其实记起来了:或许是箱子实在很显眼,所以好像每次复活之后,在精神未彻底复原之前,他都会不假思索地向佐伊提出这个问题。
以至于后来,就像现在这样,这个话题甚至被两人都默契地当做了格雷死而复生之后必须进行的一个思维复健的小游戏,两人的问答也迭代了不知多少次。
于是这一次,格雷不紧不慢地为思维做好了热身,便更新了一套新的说辞:“话说,我亲爱的妹妹佐伊,你爱你的好哥哥吗?
“当然。”
“那么,既然你不记得自己的样子,那么不如……为了我,先扮成我喜欢的样子如何?我想要……”格雷摸了摸下巴,脑中突然闪过的一丝灵光。于是他立刻一拍大腿,伸手指向箱子,用不容拒绝的口气道,“我想要一个强势,毒舌,喜欢玩弄人心的黑长直女仆妹妹,脸上满是嫌弃,却还是一勺勺地把冰激凌喂到我的嘴里。”
箱子沉默了。
片刻之后,她复述了一遍:“强势,毒舌,喜欢玩弄人心的黑长直是吗?”
“对。”
然后,箱中的少女少见地使用了反问,声音也变得意味深长:“哥哥,您是喜欢这种类型,还是曾经喜欢过这种类型的某个人?”
“不记得了呢。”
“不记得了啊。”于是,佐伊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在哥哥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前,请容我拒绝这个要求。虽然我爱您,哥哥,但我就是我。就算是哥哥的要求,我也不打算变成其他人。”
“啧。佐伊,你可真是个正经好女孩啊。”格雷撇撇嘴,知道这轮又是他输了。
佐伊虽然温柔,但一旦做出什么决定,却从不改变主意。
正如现在,当她决定要结束一个话题的时候,话题就会被结束掉。
“好的,看起来哥哥已经完全恢复了。”随着佐伊的一声令下,格雷身下的沙发瞬间变形隆起,变成了坐姿更为端正的人体工学椅,面前也多出了一张写字桌,“那么就请做您该做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