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啊……”阿里咀嚼理解着格雷的话,突然意识到了某个不对劲之处:“你刚才说——‘我把自己当做费萨尔’……?不,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费萨尔啊,我明明以为我是约书亚。”
“哦——”格雷耸耸肩,“我是说,我猜巡礼原本应该是这么运行的——希达会把你洗脑成费萨尔。但是,你显然是一个‘特例’。你的身上,显然具有某种特殊的独一无二的特质,导致巡礼因为你而改变。”
“……什么?”
“——那把刀。”格雷淡淡道,“我们不是在会堂里见到了,希达胸口插着一把刀吗?你说,那是你在杀死她的时候留下的……但是实际上,约书亚并没有在会堂里袭击希达。”
阿里突然住了嘴。
格雷露出幸灾乐祸的嘲笑:“所以……那个啊,大概是阿里你自己的记忆吧。希达给自己披上的用记忆画的皮,但她不会意识到混入了你本人的记忆——也就是说,你也被背叛过,你是真的杀死过背叛你的男女,对吧?”
阿里瞬间表情凶恶,伸手去腰间摸刀,却很自然地摸了个空。他表情一滞,只好飞快跳起来,戒备地向后退去。
格雷看着他作出反应,不屑道:“你紧张什么?以为我会在乎这种小事?”
阿里又看了他一阵子,这才放松下来,重新走了回来:“……也是。灭龙军不关心龙以外的任何事情。”
“所以,让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格雷态度轻松道,“很简单,你的个人感情太过强烈,你根本无法认同自己是‘费萨尔’。于是,希达发现即使是洗脑她也无法让你变成‘费萨尔’,于是只好让你变成‘约书亚’。”
阿里几乎是立刻就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原来如此。我了解那种女人。确实,对那种女人来说……到底是哪一个男人,其实对她来说没区别。”
格雷歪歪头,没去纠正阿里的理解:“总之,她把你洗脑了——不管是约书亚还是费萨尔。然后,她就一直跟在你身边了。”
“明白了。它先把我洗脑成了约书亚,然后就把它自己也变成了‘希达’那个样子——”阿里点头重复,然后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道,“是的,该死。这样我就不会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我根本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更不要说‘我是一个人’这种小事了。”
格雷看了他两眼,作出了必要的纠正:“不,没有变。”
“啊?什么?”
“我是说,龙始终是那个样子的。她没有‘变化’,她也不需要。”格雷打了个响指,“想一想,为什么我们想离开却迷路绕回到这里?”
阿里愣愣看着格雷,不明白他的意思。
格雷只好耸耸肩,自问自答:“操控记忆,可不意味着只有长时记忆——我是说‘回忆’被影响。人的意识其实不存在所谓的‘现在’。它的本质,是由无数短时记忆——我是说‘过去的一瞬间’串联而成的连续体……所以,记忆是思维的基础。
“——比如,操控记忆其实就让你原地转圈。因为你‘记得’你走的没错。
“所以,这条龙从理论上来说,可以控制我们的想法。”
“当然,只是理论上。因为希达没那么强。它很弱,它只能替换你的一部分记忆……我是指,除了关于阿尼村的记忆,除了让你原地转圈,它也就只能让一名少年,将一头怪物始终看做一名美丽少女,一路温柔呵护罢了。”格雷低低笑了起来。
“也就是说它一直,我一直——”阿里迅速理解了格雷想表达的,一下子寒毛倒立,恶心想吐,“该死的怪物——”
格雷继续在一旁微笑地看着阿里呕吐。
最后他才道:“开玩笑的。”
“……”
“龙有三种面貌。只有希达的‘疯狂’才是怪物。希达的‘悔恨’,在巡礼中始终陪伴着你的悔恨,基本上还是人类时候的她,很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吗?不然也不会让约书亚着魔……”格雷若有所思,“看起来,在希达的执念里,那段旅程必须包含她最美丽的那一面啊……”
面对这种说法,阿里愣了愣,都忘了对格雷表示不满,只是低声道:“也对,那种女人就是那样。”
格雷耸耸肩,没接话。
阿里则再次回到了原来的思路,整理自己的经历:“所以,那条龙选择了我,清洗了我的记忆,让我假扮费萨尔,自己则保持着希达的样貌,就是为了与我一起复现巡礼?”
格雷认真道:“倒也没有。”
“啊?”
“——‘龙选择了我,清洗了我的记忆,让我假扮费萨尔,自己则保持着希达的样貌,就是为了与我一起复现巡礼’——错”格雷交叉双臂,左右摇头。
“——‘龙清洗了我的记忆,让我假扮费萨尔,自己则保持着希达的样貌,与我一同复现巡礼’——对。”格雷认真点头,翘起大拇指。
“理解其中的差别吗?意思是,其实对巡礼而言你不是必须的,所以没有‘为了与你一同复现巡礼’这样的说法。”最后,他将大拇指对准已经被弄糊涂了的阿里,露齿笑,“你以为你是巡礼的核心,万众瞩目的中心?别想太多。一切都是只是顺便而已。”
“顺便——”阿里呆滞着。
格雷则继续道:“我说过,真正的巡礼是在龙的梦中进行的。我们在现实中所遇到的这些事情,这几个怪物,都不过是外泄的梦境,一种……梦游。”
“换言之,不管你在不在,龙都在翻来覆去地做着梦。只是当你刚好出现在了这里,龙所做的梦因此而应激产生了某些变化……外泄的梦游,因你这个异物的介入,围绕着你这个异物变成了现在这个形态,如此而已。”
“你要记得一点:龙是没有思考的,所以也没有目的。”
“这世间,人与龙的关系,本质来说便是如此。”格雷耸耸肩道,“并非是龙决定要谋害人,因为龙这种东西根本没有的意识。它更像是某种天灾。人走入,踏入,进入,陷入了灾难之中,然后遇难了,仅此而已。”
“所以说,你这种情况嘛,更像是……”他又想了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指着阿里笑了出来,“路遇现场采访,被气氛挟持,而做出不符合自己平时性格行为的路人。”
阿里抱住脑袋:“……听不懂。”
“别在意,听你听得懂的部分。”
阿里还想说点什么,但格雷已经面色和善地抢道:“该轮到我问了吧?你在这几天扮演‘约书亚’时候的记忆,现在也还能想起来的样子。”
“是的。”阿里答道。
“好。我就想问问……你还记得吧?你到底是在哪里遇到希达的?”格雷露出带着隐隐威胁的微笑,“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记得。那样,我可是会很烦恼的——白费那么大功夫把你唤醒了啊……”
阿里看着他这个表情,赶紧快速答道:“我记得我记得!”
……
沿着村子旁的河流走了差不多三里,地貌骤然发生了变化。河水在几股支流汇合之后水量剧增,河道却从浅宽的河滩收窄,成了陡峭又嶙峋的巨岩河谷
于是,河水一下子失去了平和的面貌,在河谷入口处一下子变得激荡又浑浊,汹涌地冲入了狭窄的河谷之中。
阿里带着格雷进入河谷,很快“路”也几近消失,两人只是尽量沿着河,在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碎石之间,时而跳跃,时而攀爬,时而绕行。
再一次从半人高的岩石上跃下碎砾地,格雷突然道:“所以,你是怎么会独自一人离开商队,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这地方其实就在商队在阿尼村附近的营地不远的。其实从营地到这里,比我们现在从阿尼村过来近多了。”阿里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格雷回头盯着他:“但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离开营地。”
阿里也停了脚步,但最后,他还是对着格雷轻描淡写道:“散步而已。”
格雷继续和蔼地微笑着,看着他:“我之前就说过,你的恐惧搞错了对象。
“杀人违背律法?那是领主与法官的问题,不是我的。悖德与亵渎?那是主教和裁判官的事,也不是我的。无论如何,这些与我的身份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只关心龙。”
“我关心龙背后的真相。但我也只需要到得到真相这一步就够了。其实那个真相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批判着什么……我完全无所谓。
“所以,其实我是你最好的谈话对象。”格雷逐渐露出更加亲和诚恳的微笑,“……你在心里憋了那么久,也想说吧?”
阿里又沉默片刻,突然耸耸肩,似乎一下子就想通了,放弃了。
“我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