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伊说道:“除了刚才所说的‘我们的敌人是美德教会的神之外’,我并不知道敌人的任何更深入的知识。这样,我们在对方‘看’来就只是普通的异教徒而已,是不会引起注意的。”
“但是那不是‘你的’敌人吗?”格雷发出疑问,“你怎么能什么都不清楚呢?”
箱子则进一步解释道:“是的,哥哥,但是我很多次对您说过,现在的我并不完整。”
“现在与您交谈的我……是我,又不是我。只是一个末端,但这个末端却是正在沉睡的庞大躯体上唯一还清醒着的部分。就像是人在梦中的自我,与清醒时候相比仿佛像是灵魂都不完整了,记忆感情思考能力都是残缺的,但又不能说那个不是自己。
“所以,我,是我在浅梦里的一转念,在天上的一道霞,在水中的一缕墨。
“顺带一提,现实世界里的我,也以这里的我为对象做了相同的处理。如此形成两层沙盒来保证安全。所以在现实世界里,很多时候我是不会理睬哥哥的哦?希望哥哥了解,并不是我不爱您。”
“就到这里。以上,都是我每一次都会对哥哥说明的内容。”她最后总结道,“那么,您还有别的问题吗?”
格雷挠挠头:“别的是没有,但是……真就‘每一次’啊?”
“是的。每一次。”
“那你还真是有耐心啊。佐伊。我自己是记不得啦,但你……”格雷歪头想了想,然后不由得呲牙咧嘴,“如果换成是我需要一百次一千次地向一个人说明相同的内容,但他扭头就忘,光想一下我都会觉得最后我一定会砍了他的。”
“因为我爱您,哥哥,我对您的耐心会维持到看不到尽头的永恒。”箱子声音温柔,“再说,您也每一次都选择理解我,相信我。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格雷厚着脸皮嬉皮笑脸道:“嘛,毕竟我也是爱你的,佐伊。”
“好的。”箱子大概也早就习惯了,只是公式化地接了一句,然后便顺势道,“那么,哥哥,接下来一起看一下违约事宜吧。”
“……违,违约???”格雷露出不妙神情。
“希望您没有忘记,我跟您说过许多次的,根据规则,只有我自己对您的爱是无条件的。而其他神体,不论是优琪或是梅比乌斯或是别的那几位,您要通过我来追忆她们对您的爱不是不行,但对我也是额外的负担,我都是要付出额外代价的。”
“什,么其他神体的爱啊,我根本就不记得……而且我明明是从一个现代社会穿越过来的啊,哪来神体什么的网游一般的设定啊。”格雷叫屈道。
箱子没听他的,继续往下说道:“不过,我也尽力为哥哥弥补了这一部分了。规则虽然无法违反,但代价本身我已经调整过,只要求哥哥对我付出几次关心,只是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罢了。”
然后箱子的语气加重了:“——结果,就是这种举手之劳的小小关心,哥哥都做不到,真是令我失望。除了第一次追忆优琪,其他后面几次您追忆优琪或者梅比乌斯,原本说好的关心,您好像都忘了给我吧?”
“咿!我的好佐伊,听我解释——”
“总之事已至此,现在认错也晚了。我会把这几次违约先记在账上,等我想好了到底要哥哥怎么补偿,再向您正式提出吧。”箱子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就这样。”
“好,好吧……”格雷垂头丧气。
“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然后佐伊暂时不再发声,倒是似乎从箱子里隐约传来了翻动纸张一般的声音。
最后她道:“哥哥,请把花给我。”
格雷一摊手,紫阳花与欧石楠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谢谢哥哥,我取走了。”箱子礼貌地说道。
不见格雷或者箱子有什么动作,两支花便浮入半空,很快飘到了箱子上方。
格雷好奇地问道:“所以,我们从‘小巡礼’那边把花取来,是要干什么的?啊,虽然这个问题我应该也‘每一次’都会问是吧……”
“没关系的,哥哥。只要是您,多少次我都会很乐意回答的。”箱子答道,“——我要给他们解脱。”
“解脱?”
“龙不死不灭,巡礼不会停止。因为灵,魂,肉三者永恒地纠缠在一起。但我的权能可以让他们重新分开。”箱子说,“让该停下的停下,该解脱的解脱。”
格雷却皱了皱眉:“所以说,为什么?”
“哥哥应该知道的,毕竟约定是您与真正的我一同做出的。”
“但现在正在做这件事的,是佐伊。”
“……”
两人说话的同时,悬浮在箱子上方的花也逐渐升高。
逐渐,歌声在剧院中响起。不是从箱子,而是从四面八方的每一个角落传来,每一个齿音与气音都那般清晰,如同隐形的少女在格雷的耳边呢喃。
在歌声之中,花开始蒸发。
而与歌声相同声音的说话声,仍然平稳地从箱子里传来:“如果说的是我……那么,是因为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同时,也是我想做的。”
“……当我,在做我想做,同时也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的时候……”佐伊的声音从来给人以确定稳定的感觉,但在此时却在变得有些许缥缈,“那么,我,是不是正在成为我呢?”
短暂的歌声很快停止了。
两朵花已经消失不见,只在半空中悬浮着些许晶莹的沙砾。
“好了,就这样。这世上少了两条龙。”从箱子里,再次传来了佐伊平静的声音,“约书亚和希达的真灵,已经回到轮回中去了。”
格雷望着这一幕,突然露出明白了什么的表情,脸色认真起来:“所以,佐伊,真正的你,难道是……”
“——我不知道。”箱子打断了他,“我说了,哥哥。现在的我,是为了防备敌人而特意分隔出来的‘无知者’。除了要做的事情之外,我一概不知。”
“倒是您,好像又想了许多无用的东西呢。趁着那还是个种子,该被我取走了。”
格雷耸耸肩,没反对,只说:“来吧。”
“那么,除了刚才那些,您在巡礼中还想起来别的什么东西了吗?回想一下,然后我就会抓到它。”
格雷点点头应道:“好。”
然后他想了想:“要说想起来的东西的话……你知道的,在巡礼之中,我需要复现约书亚所做过的事情。也就是肢解希达。”
“于是在进行仪式的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做过眼前类似的事情。”格雷下意识地动弹着手指,露出回忆的表情,“那时候,我拿着的是链锯。”
然后他沉默片刻,似乎再一次陷入了到曾经的记忆里。
他再一次将手握成爪型的手降落下来,覆盖到自己的脸上:“我想起来的是……声音,尽是链锯的吵闹声响。而在链锯声的背景中,我那时候满脑子在想的事情是……”
格雷坐在沙发上,坐在箱子面前,用双手捂住脸。
从指缝间,露出来的是逐渐浮现出金色影子的瞳孔。
“不,不完整。我只想起来一些片段。那就是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她需要我,她离不开我。”
“……因为我不允许。我不允许她需要别人,我不允许她离开我。”
“原来如此。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必须回去呢?就是因为‘她’在等我。因为只有我,才能救她!!”
指缝间,那只露出的瞳孔中,金色影子再次开始疯狂涌动,在五个混沌但有特征的形体之间来回变幻着。
“我做过类似的事情。那时候……树,蛇,还有猫都在我身边。她们都在对我说……嗯,说‘杀了他’。”他嘶道,“对,所以,被我用链锯切开的那个人,他的脸——”
“——是我自己?”
格雷的话语和动作都在突然之间一下子定住了。
只有瞳孔里的影子愈加疯狂地闪烁着。
——直到突然之间,金色的影子蹦出了一个新的形态:一枚规整的多边形。
然后,影子便凝固在了这个仿佛一只箱子一般的形态上。
再逐渐消失。
金色影子也随之熄灭,消失。
在那恢复为寻常黑色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对面那只箱子的影子。
“哥哥,感觉好些了吧?”箱子关切地问道,“您的记忆,我已经拿走了。”
年轻人则继续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掌之中,似乎因为痛苦而顾不上回答。
箱子耐心等待着。
在场的人与箱子,沉默着,静止着,一动不动,仿佛世界的时间都停止了一般。
不知过去多久,箱子突然幽幽地问道:“哥哥,你是否……依然还记得什么?”
“嗯——”年轻人继续将脸埋在双手之间,没有抬起,“我突然想起来,很重要的东西。不,那个我不能忘记,佐伊你不能拿走!!——”
“……所以,那是什么呢?”箱子里的少女继续柔柔地问道,不像是催促,倒像是轻柔的安抚。
“那是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说——‘爱是折磨。因为折磨之后仍然不会离开你的,才是由范式注定属于你的半身’……”年轻人终于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某种如野兽般饥渴的笑容,“这句话,真是太棒啦。佐伊,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无所谓。”箱子里的少女继续语气淡然,但顿了顿,声音却一下子温柔了下来,“哥哥喜欢就好。”
“喔,佐伊,你可真是让我安心的好妹妹——啊,不,刚刚发生过什么?总之我突然想起来,‘安心’好像不是一个好词啊?”年轻人扶着自己的脑袋,像对待着什么不属于自己一部分的东西一般,轻轻摇晃着,脸上的表情仍然恍惚着,“抱歉,我的意识现在好像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不过我觉得,我觉得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佐伊好像没什么折磨的兴趣呢……”
“无所谓。哥哥尽可以去折磨谁,爱谁……反正到了最后,哥哥总是只能独自前往那个只有永远,没有尽头的地方的。而在那里,就只有我了。我会在那里等待着哥哥。然后,我们,永远在一起。”
箱子说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悠远,笃定。
箱盖悄无声息地打开,从缝隙中流淌出如血一般的红色光华,逐渐淹没整个电影院。
……
在格雷那恢复为寻常黑色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对面那只箱子的影子。
“哥哥,感觉好些了吧?”箱子关切地问道,“您的记忆,我已经拿走了。”
然后大汗淋漓的格雷继续支着额头,喘息着道:“……谢谢你,佐伊。”
“你可真是让我安心……”他突然想起什么,停顿了下然后自嘲道,“啊,不,刚刚从约书亚那件事出来,我突然意识到‘安心’好像不是一个好词啊?”
“不,我会是哥哥的安宁——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够了。”箱子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带着淡淡的微笑,“永远的,最后的。”
——第一卷爱之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