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真闲。”
手中拿着茶杯,坐在内阁的班房之中,韩爌感叹着自己这个内阁首辅做的清闲。
六部直接上奏章给皇帝,皇帝御批后发到内阁来拟旨,他这个内阁辅臣让上下人手一起给架空了。
顶多在四方有奏本的时候,提笔来个票拟。
但大明如今哪儿来那么多的四方奏本啊。
地方上个个盼着自己辖区内风平浪静,除非是压不住盖子的事儿,才会上报。
“辅臣,你看看这道奏章,是董应举送上来的。”
就在韩爌觉得今天又要无所事事的度过时,一个内阁中书步履紧张的拿着份奏本进了他的班房。
“董应举?他清田清出民变了?”
不算胜,先算败。
一张口,就盼着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韩爌也是老兵法家了。
“不是,他要规定京中各个寺庙道观的田亩数。”
“嗯?”
闻言,韩爌顿时就睁大了眼睛。
董应举这是光拿了皇庄和勋贵的田还觉不够,现在连佛祖的香火钱都惦记上了?!
这是个什么事儿啊。
翻开手中董应举的奏本看了一会儿,越看韩爌越是觉得心惊。
京城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根据估算,手中居然拥有京畿周遭上百万亩的田地。
这个田亩数量,按照新政亩收一斗这种一刀切的税算,朝廷一年就能增加十万石粮食的税收。
手指一阵掐算,韩爌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清丈了寺庙道观的田亩,光是在京畿就能增加这么多的税收的功劳,让韩爌很是眼馋。
他现在就缺少一个让皇帝重看他的契机。
但同时,韩爌也在考虑一件事情。
大明的寺庙道观背后,都是有人的,而且,寺庙道观擅长走夫人路线,若是他同意了,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
并且,这寺庙道观关乎着谶讳之事。
想到这里,韩爌提笔的手渐渐的放了下来。
皱着眉头思索着这件事情背后的利益,好一会儿,韩爌才提笔在奏章上写下了一个拟准。
随着韩爌写下了票拟,这道奏本很快就被送往司礼监。
而后,马不停蹄的被送到了朱由校的案头上。
“诡寄田?”
看的出来,董应举想对寺庙、道观这些秃驴牛鼻子动手的心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已经大致的统计出了寺庙道观手中所拥有的田亩数量。
忍不住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朱由校有些感叹。
这偷税漏税的邪门歪道是真的多啊。
通俗的说,就是将有的人虽然是大户,但没考上大明的功名,也没捞到个一官半职,但是家里的田太多了。
优免新例虽然很慷慨,但对于未仕之人还是不够的。
未仕进士最高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一千二百亩。
而生员、监生、秀才则只有八十亩。
家里这代没能出个举人进士,但家里的田却多了该怎么办呢?
找善良大老爷?
你知道善良大老爷不会仗着手中的权力,把你的挂靠田真的变成他家的田亩啊。
这找不到能信的过的大老爷,那就只能挂靠到寺庙道观之地,来躲避朝廷正赋了。
“有钱,都有钱。”
看着董应举列举出京城各家香火比较旺盛的寺庙名下,动辄就是十数万亩良田的数字,朱由校不由得又多感叹了几句。
“清了,都清了,今后寺庙道观之流的田亩悉数纳入民田计算。”
提笔在董应举的奏章上写下了自己的御批后,朱由校尤觉得不够,又补充道。
“按照大小给京城寺庙道观分级,许持田亩从万亩到千亩,按等级给留,剩下的悉数散与民众,谁种归谁。”
这么写下自己的批语,朱由校突然转头看向刘时敏问道。
“朕让天津府从山东北直隶招揽一些无地之民,去辽东屯田的事,如何了?”
“奴婢听说,已经招了五百户,正在天津卫等待登船。”
作为司礼监大珰,对于朝廷各地上来的奏本,刘时敏心里都是有数的,当即回答到。
“五百户,还是有些少。”
听到刘时敏的回答,朱由校点了点头,又在奏本上批注道。
“若是有人不服,报个名字上来,让锦衣卫抓的送去辽东,给那些蛮子宣传宣传教化。”
说着,朱由校将自己批完的奏本递给刘时敏。
“发回去,尽快让做。”
“奴婢领旨。”
偷眼看到了皇帝批阅的内容,刘时敏对京城的和尚道士们有了一份同情。
很快,有了皇帝批示的奏章就又回到了内阁。
看着皇帝写在奏章上的红字,韩爌觉得自己对皇帝的了解又多了一分。
皇帝的那个句想要看看天下罪朕,还是朕罪天下的话,不是空说的。
先是自己带头让皇庄纳税,然后是勋贵被带动交税,紧接着就是清查寺庙田亩。
再想想皇帝为什么给官员发俸,其目的就是为了让缙绅交税能站的住脚,免得有人说大明光让人干活,不给人发工资。
这是不断的在施压,想要看看,士绅豪右们的极限在哪里。
再看看皇帝对于不服之人的处置,让到辽东去宣传教化。
那是去宣传教化吗?
那分明就是流放。
他敢肯定,皇帝的屠刀早已举在空中,就是不知道挥下来的那一刻在何时了。
收回了自己的想法,韩爌让人将奏本上皇帝的批注抄录,以为留档,而后令人飞速将奏本送给顺天府知府董应举。
没参与,这事儿我这个内阁辅臣没有发言权。
随着奏章被发回顺天府衙门里,在看到皇帝的回批后,董应举的双眼顿时就亮了起来。
本来,他还以为他的想法不会得到支持,或者支持了,但只支持一点点。
毕竟,大明皇帝的宣称中,就有一个是真武大帝转世。
而且,历代皇帝后宫中,太后、皇后都有信佛的习俗,逢年过节或者死人了,都会令人到寺庙祈福。
但没想到,皇帝给了这么大的支持。
直接就一刀砍在了大动脉上。
“将本官的这道奏本拿去,让巡检司的赵主事他们准备,去把京城里的大小道观寺庙都走上一遭。”
对师爷吩咐着,董应举从椅子上站起,将奏本交给对方到。
“是!”
听到董应举的话,师爷连忙接过奏本向外面走去。
这件事都是有准备的,就等着这奏章皇帝御批送回来后,开始干活了。
京郊以南,有一座寺庙,叫做崇福寺,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寺庙。
大明和佛家,非常滴有渊源。
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举兵前曾落发做过行脚僧。
其他的皇帝立,中途除了出了个道君皇帝嘉靖外,大明的历代皇帝对于佛教也是颇多礼遇,后宫贵人娘娘也是时不时就对各家寺庙有所供奉。
然而,这座本应是香火繁盛,有着数百年辉煌历史的名刹古寺,此刻却被顺天府的衙役们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能在京城干到一间大庙主持的达清大和尚,自然是个有着不俗的文化修养与气度城府的人。
然而今天,让佛教再入宫庭的梦想破灭了。
也同样是今天,达清大和尚失态了。
“明抢,这是明抢啊。”
手狠狠的捏在脖颈间的念珠上,绳子都已经被揪断了。
这可是龙眼菩提串成的念珠,是昔年的大僧人达观留下的信物。
平日里,达清对其可谓是爱惜有加,但现在却是顾不上了。
一手指着甩袖离去的顺天府官吏的背影,达清捶胸顿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而随着他的这一晕,手中的文书自然也是掉在了地上。
他身边的众僧看到主持倒下,连忙上前去搀扶,只有寺监达源和尚,注意到了掉在地上的文书。
本来,达源和尚对于官府来人还抱有期望,但看到晕过去的达清师兄后,已经是心如死灰。
但即便是达源和尚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看到文书上的盖着顺天府知府的批文后,他尤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直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的他喘过气来。
“明抢!这是明抢啊!”
到底是身在京师,更脏话没敢骂的出来,天知道这殿中的和尚们,会不会去告发他。
这若是辱骂朝廷,被衙役给抓了,那可真的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而原因在哪儿呢?
却是因为崇福寺名下七万亩良田,让顺天府一刀砍的只剩下了五千亩,而且限期办理。
这已经不是在割崇福寺的肉了,这直接是一刀刀的剜在众和尚的心头,扎了个透心凉啊。
顺天府田亩清丈新政,对境内大小寺庙道观进行分类,定下了特大、大、中、小四个等级。
每级允许拥有田亩数量,从一万到一千递减,特大的寺庙道观,一万亩,大型五千,中型三千,小庙小观一千。
不会有人觉得皇帝仁慈,不斩尽杀绝,至少还给崇福寺留了五千亩。
在这个佛道昌盛的年月里,如此标准,就是直接在要僧道们的小命。
光说崇福寺,算上历代皇帝的封赐和小民挂靠,名下就有七万亩良田,更别说一些寺庙信徒们自愿为寺庙们开垦的隐田了。
崇福寺摆在明面上的田亩,就有七万多亩,相比于被直接抢了的六万多亩,留下的三千亩能算的了什么呢?
很多人对和尚们有多富没个了解。
后世的少林寺有多大的产业且不提,他们早在隋文帝时期,就得赐良田百顷。
而到了北宋时,整个少室山周遭田亩,全是少林寺的,寺内僧人数量加上下属院僧不计其数,光是名下的佃农就数以万计。
到了大明时,朱元璋曾颁布给了僧人一项田亩免税政策,拉开了大明寺庙侵夺田亩的序幕。
到了朱允炆时,各地和尚们已经开始往大地主方向发展,朱棣靖难时,真当姚广孝那个大和尚是闲的没事做,跑去给朱棣参谋画策啊,那背后都是有利益因素的。
而顺天府此次清丈田亩,前面的都是小打小闹,勋贵大多都自觉上缴了田亩册,以供户部核算。
于是这头一刀狠的就对准了佛道两门,可以说是闹的一时间京内沸沸扬扬。
但你要说他们能引起个什么恶劣影响,却是不太可能。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些人属于是穿鞋的。
无独有偶,就在崇福寺上下人人义愤填膺,怒火中烧之时,京北慈云观的道士们,一个个也是怒发须张。
顺天府欺人太甚,一纸公文就抢了他们大半的田产。
不知道这些田产都是道爷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吗?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顺天府新政自诩为国为民,为何却要行这强取豪夺之事?如此天理何在,大明国体何在?”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此时面皮涨的通红,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般,向着顺天府的衙役吼道。
“十日之内办好,否则就别怪我们这些粗人搅闹了这神仙之地,想你这肉体凡胎的,是没有刀枪剑戟般坚硬。”
对与其人的愤怒,那顺天府巡检司的公人只是示而不见,将手中的公文拍在老道的怀中。
“而且我听说,宫里最近想送些和尚道士,去辽东为朝廷宣传教化,人且是要知道好歹的,勿谓言之不预。”
说罢,那公人掉头就走,懒得再和这些道人们再费口舌。
京城里大大小小道观寺庙不计其数,他们的任务繁重着呢。
随着一众衙役们收兵去下一家,只留下了背后一干被架在怒火之中焚烧的“清静道人”。
“这些田亩都是我观里的道士们历代辛苦积攒所得,现在却被顺天府一纸公文夺去,世间哪还有这般的道理,这般的王法?”
“此倒行逆施之辈,祸乱苍生之徒,不立时应难遭劫,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听到师兄骂人,赵柳城也跟着道。
“师兄勿忧,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顺天府为非作歹,人神共愤,必为天道所惩。”
然而,任凭这些个和尚道士在背后诅咒,顺天府知府董应举却是一个喷嚏都没打。
这些个正规的佛道中人,在皇权的面前,脆弱的就和待宰羔羊一般,他们根本就没揭竿而起的勇气。
历史上的三武灭佛最后一次,唐武帝会昌五年灭佛。
收膏腴上田数十万顷。还俗僧尼二十六万零五百人,充两税户。
清查出良人数量为僧尼数的一倍,在五十万以上。
就算这样搞,也没见到僧尼们给掀出个大乱子来。
而就在顺天府巡检司热火朝天的给京中大大小小的寺庙发清丈通知时,礼部尚书孙如游却是找上了顺天府衙门。
“董知府可是信教?”
一进门,孙如游就看向董应举正声问道。
“信教?”
正在批阅公文的董应举抬起头来,看向孙如游有些不解。
“孙尚书却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前来消遣下官。”
“若是不信教,董知府清丈田亩之时,就不觉得漏了什么?”
得到了董应举不信教的回答,孙如游放松身形,来到董应举的身前,将一份文书递到了他的桌案上。
“这是。。。回回教?却是下官疏忽了。”
看到了文书上的字样,董应举顿时就明白了孙如游的来意,恍然大悟的道。
说着,董应举从椅子上站起,对孙如游行了一礼道。
“下官谢孙尚书提醒。”(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