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在“百炼坊”中,却换到了一间客房。
仍在昏迷中的李寻欢被扒掉上衣放在床上,肌肉匀称流畅的上身插了十几枚在灯光下闪烁明灭的纤细银针。
而马空群正站在床边,将手中捏着的最后一枚银针笔直刺入李寻欢胸部正中的“膻中穴”。
因为有内力加持,他下针一步到位,不必如寻常郎中般慢慢捻动。
施完这一套学自《怜花宝鉴》的“医道篇”的行针之术后,他转回身来望着仍被封着穴道,安置在墙边一张椅子上的铁传甲。
此刻铁传甲也大约看出马空群对李寻欢并无恶意,脸上已没有了先前的愤怒焦急神色,只是因先前骂不绝口又被马空群制了哑穴,心中虽有疑问也无法问出。
马空群也不替他解穴便问道:“李大侠这两年是否睡得越来越少?”
铁传甲呆了一呆,随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马空群又问:“他咳嗽得是否越来越厉害,近来咳出的痰中甚至出现了血丝?”
铁传甲又点头,脸上也重新现出焦急神色。
马空群面上现出冷笑:“你现在才知道着急,不觉得晚了些吗?医经有载,忧虑太过、消沉郁结,使人气机不畅、胸膈逆满、耗损气血,易成肺劳之疾。你家这位重情重义的大少爷为情义所伤,终日郁郁寡欢,忧思郁结而致少食少睡,偏又来到这关外苦寒之地避世逃情,日夜受寒气侵蚀。如此内外煎迫催伤,再加上酗酒无度到近乎自残,便算他是功力精深的绝世高手,也挨不了几年便要生生磋磨死自己!”
铁传甲额头渗出涔涔冷汗,满脸都是痛悔自责之色。
他知道自家少爷是心结难解,自己又是个粗鲁莽汉不懂如何劝慰,只能是看少爷不睡便陪着不睡,少爷喝酒便陪着喝酒,却没想到后果竟如此严重。
并排坐在铁传甲身边的孙驼子因嘴巴老实而未被制住哑穴,见他心急如焚地想要发问却只能张着嘴巴而无法发声,便替他问道:“既然你知道李公子的病因,又已施针治疗,他此刻是否已然无恙?”
马空群冷哼道:“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这般容易?”
说罢他先将右手的衣袖在身前一摆,袖角在两人身上轻轻拂过,发出一股柔和内力解开两人穴道,而后到了一张准备好文房四宝的桌子边坐下,提笔在一张纸上书写。
“你……”
铁传甲一步窜到桌边,正要开口发问,一眼看到马空群写下的是一味味药草名称及分量,立即懂事的闭口不言。
马空群笔走龙蛇须臾而就,捏起这张药方丢给铁传甲道:“出门往东走二百余步,有一家‘济世堂’。你立即到那里找人照方抓药并先煎好一副,等李大侠醒后立即服用,便可初步控制病势不再恶化。等将这方子上的药都吃完,其间再辅以针灸之术,应该能除掉病根了。”
“多谢!”
铁传甲大喜,接过药方转身便走。
马空群在身后叮嘱一句:“你半夜上门扰人,要记得多给人些银钱!”
孙驼子看着铁传甲头也不回地出门,又看看床上虽插了十几枚银针,却睡态安详的李寻欢,对马空群的观感大改,想着《怜花宝鉴》落入此人手中,或许并非坏事。
夜尽天明,日上三竿。
李寻欢悠悠醒转,近年来他已从未有过如此深沉长久的睡眠,此刻只觉身心俱都前所未有地轻松畅快。
“少爷,”一直守在床边的铁传甲急忙凑过来,“你感觉怎样了?”
“我很好,”李寻欢略一回神,旋即想通了前因后果,先回答了一句,而后有些无奈地摇头道,“那位马堂主想为我治病大可明言,昨晚这般做法却着实吓了我一跳。”
马空群恰好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捧了一个木质托盘的铁玲珑。
听到此言,他哂道:“若是明言,你这位只怕一心自残的‘大侠’怕是不会如此乖乖地配合治疗。你这般害了自己倒也罢了,不免还要连累我被人质疑这双‘魔手’只能杀人而不能救人。”
李寻欢苦笑:“原来马堂主一口一个‘李大侠’的称呼,其实暗藏了讽刺之意。寻欢也知自己囿于儿女私情而自暴自弃,既不能独善其身,更不能兼济天下,确实有负一个‘侠’字。不过还是要请马堂主给寻欢留几分颜面,若不弃寻欢痴长几岁而无才德,能唤我一声‘寻欢兄’便感激不尽。”
“嘻嘻!”
铁玲珑听他这番自嘲很是有趣,不由得笑出声来。
见李寻欢向自己望来,她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李大……李大叔,这是我娘为你做的早饭,不过马叔叔说你要吃过药后才能吃饭。”
这时铁传甲已将煎好后一直温着的药汤盛了一碗,殷勤地送到李寻欢面前。
近年来,李寻欢醒来后习惯喝的是美酒,此刻看着那一大碗颜色晦暗的药汤不免有些发愁,但看到铁传甲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实在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能接过药腕皱着眉头将苦涩药汤一饮而尽。
等李寻欢起身盥洗之后,马空群和他一起吃早饭时,彼此间已抛下客套言笑无忌,称呼也应李寻欢建议换成“寻欢兄”和“马兄弟”。
一餐清淡而充满家庭烟火气的早饭吃罢,李寻欢只觉先前舌尖萦绕的药物苦涩早已消散,腹中更有一种近年从未感受到的充实与温暖。
马空群也放下吃空的饭碗,待铁玲珑殷勤上前收拾了碗筷盘盏后,问道:“寻欢兄的肺病若要去根,大约还须两三个月光景。若不嫌小弟‘万马堂’简陋,便请移驾小住一段时间。”
李寻欢也有心深入了解一下这位行事每每出人意表的新朋友,当即从善如流表示正要叨扰。
此刻铁传甲和孙驼子在另一处吃完了早饭一起过来,听说李寻欢要往“万马堂”做客,已将马空群升格为自家少爷之下敬重之人的铁传甲自然不会有甚意见,孙驼子却提出要和马空群单独说些话。
李寻欢知道他的心结尚未解开,当即说要收拾行李,带着铁传甲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