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宫里,只有安提哥努斯手中的提灯照亮前路,克莱恩跟在后面走着,不知道厚实的地道终将通向何方。
幻境留下的疤痕消退得差不多了,克莱恩开始反复咀嚼刚刚得审问。
用灵之虫都能看得出来,安提哥努斯对自己这位诡秘之主的态度,不是一般地差,那是差到了极致。
克莱恩倒是十分理解这份浓厚的怨念。
现在在安提哥努斯的眼里,自己就是天尊本神降下来的、拥有自己一套人设的部分灵之虫集群。因为第五纪的克莱恩·莫雷蒂从未存在过,所以诡秘之主的宝座从来没有过易主,亘古不变。
曾经用疯狂折磨自己千百年、家破人亡的间接凶手、害得自己在痛苦中失控分裂苟活于世的绝世恶神,又在自己清醒后强迫自己晋升序列一,看守这该死的罗思德群岛一千三百多年,其中三百多年还是彻彻底底的甩手掌柜。曾经自己吊着随便吃的量产腊肉,现在都是得供在手上的大爷,万一干得不好说不定还会有神罚,再加上这短时间里暗流汹涌的局势,以及层层不断的外神威胁……
……这样看来反而不怨恨我才奇怪吧!!
我真是该死啊!!
另一个令克莱恩在意的地方是,安提哥努斯的措词。
罗思德的……禁锢?
一开始听到这个词,克莱恩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仔细想想,算是琢磨出味儿来了。
在罗思德群岛建立愚者教会以来,已经有了一千三百多年。这片岛群的信仰,不仅仅是给了自己这位【愚者】,更是有安提哥努斯这位教宗的一份。尤其是在天幕战争之后、自己消失的三百多年里,整个愚者教会的信仰相当于从失落的神手里全部过渡到了安提哥努斯这里,构成了之前一千年间前所未有的、强烈的【锚】。
而【锚】,是带有污染的。
神通过【锚】指染凡人,而人又通过【锚】亵渎神明。
思绪与念想通过信仰组建起来的【锚】,让两端的神与人互相污染。
不过是凡人无法抵抗这种污染之力,他们的灵魂会轻易地因此改变甚至污浊,而这些滔天的洪水对于神明来说只是麻烦的溪流,以微弱的力量悄悄地沾湿祂们的衣角,激起祂们的警惕、厌恶甚至是不屑。但这种小小的侵蚀却在潜移默化中,让神明所谓的【自我】不再纯粹,让祂们在更古老的意志痕迹面前动摇。
诡秘的支配,非凡的侵蚀,人群的信仰,过往的执念……
这份复杂的岗位,编织出复杂的【锚】,将安提哥努斯牢牢地禁锢在罗思德群岛上。
渺小,无声,潜移默化,无力抵抗,却是真实发生的……
侵蚀。
地道并不大,不知道走了多久都没有走到尽头,安提哥努斯保持着令人难受的缄默,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空间中回荡。
“你为什么这么明确地认为,我就是诡秘之主——或者说,我就是迷惘的失落之神?”
克莱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看起来,我所掌握的情报,并没有现在的你了解的多。”
安提哥努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态度却意外地坦诚。
“你给我的最后一条指令是,【神将在1325日12月12日从天而降,祝福为祂守望三百年的忠实奴仆】。至于你到底在三百年里去了哪里,你又为什么现在才出现——我怎么知道?”
祂自顾自向前走,没为克莱恩做出任何停留。
“事实上,我并不是在乎消失的失落之神到底是谁。是诡秘之主也好,是其他的什么其他神明也好,都已经无所谓了。
“这并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也不是我能够插手或者改变的事情。即使失落之神的真身并不是你,那也无所谓。对我来说,不过是从一个神明手下干活,变成在另一个神明手下干活罢了。
“我的生活与命运的本质,并不会因为你是不是诡秘之主而改变。我永远只是‘失落之神’这个名号下,用来管理控制罗思德群岛的一个工具罢了。”
“……”
只是安提哥努斯前后的各种态度,让克莱恩感到有些不太对味。
“那你……这样,难道不怕某一天,我回归了本体,真正的诡秘之主和你秋后算账吗?
“或者说,如果我这次的降临,是来给你的罗思德群岛带来毁灭的,那么你会……”
安提哥努斯终于停下来了。
“你是在在意,我刚刚打你的那一巴掌吗?”
祂这次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一眼克莱恩,只是发出一声冷哼。
这种怪异的态度,让克莱恩从灵魂深处感到不适、甚至是反胃。
明明安提哥努斯一直在说话,一直在活动,祂的灵体之线以一种健康的方式向四周延伸飘荡。
祂的语调在起伏,祂的情绪在波动,祂的短哼与眼神无不流露出祂的怨恨或无奈。
这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拥有着自己的思绪与情感,不管是灵性还是物质都没有任何损伤的痕迹。
可克莱恩就是在安提哥努斯的身上,感受到了浓郁的死寂。那种能令所有生灵厌恶的萧条。,源源不断地从安提哥努斯的灵魂深处喷涌出来。
不是热烈的生,也并非安谧的死,死亡与生命在非凡世界的舞台上本就是翩翩起舞的一体——
那是一种,【荒芜】。
“啊啊,这就是【人性】……一种在你身上从未浸透过的泉水,一种我也不怎么需要的装饰品……
“不满,愤怒,抱怨,好奇,迷惑……只是几句言语,只是一次手与面的肢体接触,所谓【人性】之物竟能在你身上溅出这样丰富多彩的水花……
“这么想想似乎有点意思,但是再向深处琢磨琢磨,也确实是索然无味的……”
安提哥努斯神神叨叨地咕哝着,答非所问。
“毕竟,现在归来的你,并没有对罗思德抱有恶意。”
祂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可你又有什么理由,向我出手相向呢,诡秘之主?
“我在过去的三百年来做错了什么呢?是没有为你看管好这个罗思德共和国吗?
“我会在未来的三百年里犯下什么罪行吗?是你看到某个时刻,我抛弃了罗思德逃走吗?
“或者说……你只是讨厌我的忤逆,我的怨恨,讨厌我不愿意对你言听计从,依旧自私自利地保留自己的个人意志,而没有成为你的秘偶?
“那你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是一无所有者——什么都没有,没有来自过去的宿命,也没有指向未来的信念。那些所谓的怨恨或是恶意,顶多是水面上的泡泡——事实上,其实什么都没有。
“还是说……你真的很在意刚刚的那一巴掌?”
“……不,等等,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克莱恩连忙解释这个误会,却觉得自己连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
“无所谓,我不在乎。”
“不行,你得在乎。”
“在乎什么,在乎打你的那巴掌吗?然后要趁着你还没恢复然后赶紧逃命吗?”
“安提哥努斯!!”
某种危险的信号在克莱恩脑海里盘旋,他急得大声喊道。
“我以诡秘之主的名义命令你!放弃你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给我忘掉!!忘掉!!”
“好好好,行行行,是是是”
这份强烈的情感统统打在了棉花里,软绵绵地,却没有任何回应。
沾染人性的恐惧与愤怒,终究无法动摇天使的荒芜。
“急了急了,你看你,这就急了。”
安提哥努斯念叨着,打开一扇石门,地下室的电灯被瞬间点亮,光芒照亮了石室中间的那一片厚厚的玻璃。
克莱恩跟着安提哥努斯向中间望去,透明的玻璃之下,那一片静谧的黑,竟然是——
天之母亲!!!
“至于,如果你的降临,是为了毁灭这一片罗思德群岛……”
安提哥努斯慢慢躺下,将脸轻轻贴在玻璃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克莱恩。
“那我就和你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