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尼阁的中文虽然不错,但是作为一个来华不过几年的外国人,他对于中华文明的底层逻辑的理解不够,此时面对王文龙举出的这些例子,他瞬间哑口无言。
杨廷筠听完王文龙的话,再看看金尼阁的表情,作为一个中华的读书人,他极为王文龙的论述感到自豪,但同时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他也不希望金尼阁吃亏,心情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而叶昼则早已是满脸看好戏的样子,心中对于王文龙的这番独到见解,佩服的无以复加。
一直没说话的王喜学识水平并不足以参与这样的讨论,但是却很敏锐的察觉到王文龙的这番言论极为高明,打算记下这些话作为以后和读书人的谈资。
杨廷筠笑着打圆场道:“建阳对于我中华上古文明之了解实在是无人能出其右了,哪怕是四表也辩不过你。”
王文龙道:“正如四表所说,各文明都有自己特色,中华文明的宗教观自有其价值,我今日之言论并非为诋毁天主教,但四表所主张的天主教要以改变中华宗教思想为目的的传教,在我以为绝不可行。”
金尼阁自嘲一笑:“在下哪有制定天主教传教方法的权力?倒是今日真正见到了建阳的本领,。”
王文龙道:“若非世表今日将我中华宗教思想批驳的一无是处,我也不会有此一番言论了,还请四表收回中华之宗教全是一团浑沌的论断!”
金尼阁好歹也是贵族出身,甘拜下风之后风度是要有的,他感叹说道:“我过去对于中华文明的理解不够深,好吧,我收回我原先的话。承认中华文明的宗教观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王喜连忙拍手大笑:“如此把话说开岂不是好?”
金尼阁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其实不是那么服气,但是又辩不赢王文龙。
杨廷筠趁机将话题扯开,问道:“建阳说关帝崇拜是民间自发产生的,可我看典籍所说的是关羽几次在军阵之中显灵,而后才有的关公崇拜,似乎和建阳所说的理论有些出入呀。”
王文龙摇头道:“这是后世史书上的附会,关羽这样的大将崇拜并非孤例,在江南百姓中一直有祭拜鬼将为保护神的习俗,其实乃是傩术驱鬼的文化遗存,这种传统或可称之为‘拜死将军’……”
王文龙和众人谈起各路神话的来源,从钟馗信仰的演变讲到西王母信仰和王母娘娘的关系,接着又给大家介绍了泰山神系、蓬莱神系、巴蜀神系各种崇拜的演变。
这年代的人对于神神鬼鬼常带有一种恐惧心情,哪怕是学者也很少有深入研究的,而类似的材料在王文龙的后世可就太常见了,随便看几本民俗学相关的书籍都能得到一大堆,至于各类神系,更是被修真小说给讲烂了,王文龙随便搬出一点自己脑海中的知识就听得在场众人神采连连。
王文龙也是讲的高兴,索性开始显摆,从中国宗教又讲到了印度宗教,然后牵扯到拜火教与早期景教传播的内容,顺便把北欧的诸神信仰也混了进去。
金尼阁在一旁听的暗暗吃惊,王文龙对于世界宗教的了解实在是太广博了,在天主教世界对于罗马诸神的传说,这时还没有非常系统的整理,在金尼阁听来王文龙对于罗马众神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他这个欧洲人。
走了大半个世界从欧洲来到大明传教,金尼阁之前自我感觉也算是见多识广,直到他听着王文龙的侃侃而谈,才猛然间觉得自己的见识和王文龙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金尼阁不禁生出一个想法:自己刚才怎么敢和王文龙辩论的,他根本想不到这人肚子里有多少知识。
几天之后,苏州天平山,范家园林。
从南京回到苏州的叶昼则面对着范允临和李日华哈哈大笑:“二位未去南京可是错过一场大热闹,需知建阳又有高论也。”
范允临作为甲骨文研究会的骨干,最近正因为京城中的政局变动弄得好生心焦,干脆在去年底带着一筐甲骨回到苏州家中研究,此时他放下拓片问道:“建阳又说了什么话?”
叶昼则笑着说:“彼时有个欧洲的传教士名叫金尼阁字四表的,他代表耶稣会来同龙洋开海公司商议合作事宜,建阳作陪。于席上,此人大发妄议,说我中华之宗教典籍含混不清,毫无意义,需要经受他天主教的改革才能够有神道设教的效果。建阳当时便举出例子,说我中华上古便有颛顼绝地天通,从此之后便不会出现如欧洲天主教那样操控人心的宗教,哪怕是大教门也要在朝廷的掌控之下。我中华文明自此以后便断绝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念想,遇到大灾大难皆以人力对抗,禹王治水、愚公移山、五丁开山,皆是如此。我中华宗教观以人为本的思想乃是别处皆无的。”
范允临听的眼睛发亮,听到以人为本四个字时他忍不住一拍茶几:“建阳这话好力气!这正是我中华文明不绝之气脉也,定打的那金尼阁和他那什么天主教抱头鼠窜。”
范允临其实对于天主教并没有什么恶感,但是他身为甲骨研究会成员,在这些年的研究中,早已经对于中华的上古文化产生浓厚的敬畏之心,听金尼阁如此评论中华文明,他当时就对金尼阁恶感满满,连带着天主教在范允临心中的地位也跟着金尼阁的评论一起遭殃。
李日华却是经常往传教士处跑的,和几个经过嘉兴的传教士都有极好关系。
他忍不住说:“那金尼阁也不过是天主教一个神父,我看他也不过是对于大明文化有些误解而已,把话说开也就是了,倒也不需要一棍子打死,这些传教士来到我大明于我大明之富国强兵是有好处的。”
叶昼则闻言却是小声嘀咕了一句:“难说……”
范允临和李日华都是愕然。
叶昼则没有多解释,现在民党在江南已经分出了好多派系,派系与派系之间的立场相差极大,唯一共同拥抱的就是民族主义,而且是比赛着谁更能鼓吹中华文明,民党已经有成为极端民族主义党派的倾向,自然而然就生出排外的需求。
同时叶昼则又是江南物理社的成员,天主教宣传的科技研究的很多内容都和物理社重合,两方既合作又竞争。
其实早期的民党与物理社都是积极接触天主教和传教士的,但现在却无论是民党还是物理社和天主教之间的关系都越来越微妙,作为民党名义上的领袖,叶昼则已经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