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文龙看了信之后脸色不好,毛文龙又小声道:“先生,我觉得李总兵大概在今年之内就要放弃六堡了。”
王文龙点点头:“李如梅这封信就是让我们闭嘴,既然写了这封信,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动作?辽东其他官员对于此事如何想?”
毛文龙叹气说:“这正是我所疑惑的,中低层的武官普遍难以理解,但是上层官员却都对之采取赞同态度,同意辽东要撤边自守,便是当今辽东巡抚赵大人也做如此之想。不过我听说京城中的官员对此多有不同意见,或许再拖延几个月,京中就会有人来阻止。”
王文龙闻言叹气道:“靠着京城官员多半不可能了……”
毛文龙颇为疑惑:“先生可是在京中听到了什么风声?”
“风声没听到,”王文龙道,“但据我猜测,此时不是赵楫一个人敢做的,他背后还有支持的势力。”
毛文龙闻言一呆,“先生是说……当今圣上?”
王文龙点头:“多半如此。”
王文龙当然是根据历史资料得出的结论,历史上辽东总兵李成梁、辽东巡抚赵楫共同上书请求放弃宽甸六堡,然后就大刀阔斧的干了起来。
六万多户百姓十几万人口的强制迁移是个相当大的工程,他们甚至把许多人口都丢在六堡任由女真人收去,这不是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能承担的。
剩下的证据则是,一年之后,熊廷弼巡按辽东时一方面督促辽东抓紧准备战略物资,另一方面他调查了六堡之事便上书弹劾做出此决定的李成梁和赵楫,但万历皇帝对两份上书都不做回应。
考虑到熊廷弼是获得万历信任的巡按,万历对于辽东的情形也十分关心,那么皇帝对于撤防六堡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后来朝中官员对于撤防六堡的意见实在太大,赵楫自己选择辞职,而接任他的辽东巡抚张悌居然以生病为由辞不赴任。
张悌显然是不愿意去辽东背锅,张悌可是此时的大同巡抚,他非但是个能臣而且管兵管民,位高权重,能让他都不敢插手的官职,背后没有皇帝搞鬼,几乎不可能。
至于万历皇帝为什么支持放弃六堡?王文龙以有限的史料判断,万历的目的大概是为了防备蒙古人。
围绕大明北部边境的草原部落经过一批领袖去世,此时一年时间过去,新的领袖也正在收拢自己的权力。
万历三十五年的当口,内喀尔喀蒙古的大汗炒花,已经奠定了自己的地位,也许万历皇帝以自己对于军事的了解认为炒花才是辽东最大的威胁,所以同意了撤防。
在万历皇帝的视角去想这道理也很通顺,六堡本来就是李成梁几十年前新建的战略堡垒。
从六堡在此时被称作“六百里新土”也可知,许多大明人士都认为六堡所控制的土地属于李成梁额外夺得的成果。
这时李成梁表示防守辽东需要撤回六堡守军,在万历看来只相当于收缩新得到的土地,而保住辽东核心,是很正常的操作。
至于朝中文官的辱骂,万历多半不会在意,因为这群人从来看他不惯,甚至会觉得这些文官只追求开疆拓土的名声,不考虑实际情况。
撤防六堡后的几年,万历皇帝或许还会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因为炒花太配合了,从万历三十八年开始,炒花就定期入寇辽东,万历四十年甚至攻下了锦州附近的镇远堡和曹庄——在努尔哈赤正式对大明动武之前,炒花怎么看都比努尔哈赤有威胁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建州女真会比蒙古人更利害。
王文龙总不能说:我能算出十一年后,努尔哈赤会在萨尔浒之战一举打散整个辽东十几万大军,甚至因为努尔哈赤对蒙古的威胁,逼的炒花都和明军联合。
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啊。
毛文龙不禁喃喃道:“若是李总兵背后有圣上支持,六堡难全矣!”
王文龙心中极度纠结,明明知道未来,但对此情况却是束手无策。“此事我得好好想想。”王文龙咬牙说道。
如果他不知道后来历史就算了,此刻知道六堡的重要性,王文龙绝不可能坐视大明放弃六堡而无动于衷,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他他也想试试,只是实在找不到方法。
“我会安排船只。”毛文龙点点头,等待一阵,他又拿出几张稿纸。
王文龙见毛文龙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
毛文龙道:“我在皮岛上一直读先生的《国富论》,加上经营皮岛的所见所闻也有了些感触,所以写了一篇文章,想要在江南找报纸发表,只是不知自己水平如何……”
王文龙一时也想不到怎么参与六堡之事,此时也只能放下,道:“是想要我一看?”
“先生若是肯帮忙批改那是最好了。”毛文龙连忙笑着递上稿子。
毛文龙在这时空根本没有参军,而是老实的做一个商人加儒生,这两年他在辽东挣了不少钱,也混到了不错的社会地位,而且并没有成为上一世的那个摆烂军官,毛文龙此时对于成名成家,是有自己的梦想的。
王文龙接过毛文龙的稿子仔细阅读。
毛文龙的这篇文章讨论的是如何用经济学原理改善辽东的物资供应。
王文龙读着读着便笑了,毛文龙居然还是个古典经济学的原教旨主义者。
他问:“伯龙以为改变辽东的军需供应方式便可以缓解辽东之局?”
毛文龙点头道:“文章中的方法乃是我思索观察了一年多之后的总结,先生以为如何?”
王文龙摇头笑道:“理论不错,但实际执行多半要出事。”
毛文龙愕然:“为何?”
毛文龙在指出了辽东军需供应的许多实际问题,而给出的改进方法则是市场化、减少朝廷干预等等,经济学原理学的不错,但是王文龙知道这逻辑从根本上就有硬伤。
王文龙道:“如果只以经济学方式去分析辽东边防,最后得出的结论一定是减少投入,降低消耗。如伯龙看到此时边防军所发的饷银在当地无法换成物资,导致边地的物价腾贵,建议在边地直接发放物资。但其实以辽东的体制,直接发放物资的克扣可能更多,即使没有克扣,物资运输远比白银运输要为困难,牵扯的精力也会更大。这一切都得根据实际情况作出调整。只按理论计算是要出错的。若是纯按经济学理论来说,边防本身就是一个高投入低产出的事情,不守边才是最合理的做法。”
毛文龙愕然:“如此说来,经济学派的理论不能用于边防军事了?”
王文龙道:“自然可以用,但边防是国防的一部分,国防又是整个大明的经济运行的一部分,要算边防的成本和收获,应该要从整个大明的经济角度去计算,辽东的经济太特殊了,只就辽东算辽东是算不准的。”
“我明白了,”毛文龙点头道:“如此,这篇文章我还是拿回去吧。”
王文龙笑说:“倒也不用,用经济学派的方法分析边防情况是颇有开创性的内容,发出来定能够启发不少读者,我可以帮伯龙联络民党社刊和物理社的会刊,以此文章的素质他们定是能够收稿的。不过我建议你在此文章后面再加上一些注解,写明辽东边防经济的特殊性。”
“真的!”毛文龙颇为高兴,拿着文章看了又看,显然对于自己的文章能够应承签字发表十分憧憬。
毛文龙思索一番,突然看着王文龙道:“建阳,我深佩服你的学问,此次回江南的路上,我一直思索,我想拜你为师,日后便以建阳门人自居,不知建阳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