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第一卷: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第九十二章司空最后的下落张方的大部队一直到九九重阳节这天才来齐,随后便在城北扎下营盘。
糜晃派出斥候查探,贼军并没有伐木打制攻城器械,心下稍安。
至于张方为何没这么做,原因令人暖心:洛阳周围打来打去这么多年,近处的森林早没了,得到远处去寻找,这无疑极大增加了工作量。
另外一点,洛阳四周有大片民宅,真的摆不开兵力。
之前上官巳与张方野战,就出了城北民宅区。但这会你要攻城,就不得不顿兵城下,怎么办?拆房子?工程量太大。
放火烧房子?意义不大。因为即便你烧出一片断壁残垣,还是没法展开兵力。
城外真正开阔的地带,只在十二座城门附近,这也是为何外军攻洛阳,战斗总以城门命名的缘故——未必在城门旁边打,多半在离城门有段距离的开阔地带。
张方扎下营盘后,一直没有动静,可能自己也在犹豫吧。
这个鸟城,没有内应,守军再不内乱的话,真的只有长期围困了。
金墉北城城头,邵勋、糜晃、何伦三人登高望远,观瞭敌情。
“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张方想作甚?”何伦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营垒,问道。
“来到洛阳,一仗不打,肯定说不过去,回去也不好交代。”邵勋笑了笑,道:“不管怎样,张方总得来送些人头再走。”
“郎君这话说得豪情万丈。到时候城墙不守,我可拿你是问。”糜晃开了个玩笑。
“都督放心。”邵勋说道:“张方若诱我出城,我自不理会。若他来攻城,定杀个片甲不留。”
糜晃哈哈一笑,虽说仍未完全放心,但确实宽慰许多。
洛阳城下摆不开阵势,若要强攻,非常别扭。而城内增援起来又方便,即便军心不稳,战力稍弱,也可以凭借地利及人数优势,堪堪抵挡。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心、人心会越来越稳定,张方就更攻不下了。
“都督今日心绪颇佳,可是有好事?”邵勋当前,何伦明智地不谈兵事,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敏锐地注意到了糜晃今天连笑好几次,心情相当不错。
“确有佳讯。”糜晃笑得合不拢嘴了:“本来打算回去后告诉你等,在这里说也无妨。范阳王遣使至洛阳,言司空已回徐州。”
“果真?”何伦一喜,追问道。
“千真万确。”糜晃放声大笑,一扫多日来的阴霾。
邵勋也跟着大笑。
真心笑,不是假笑。
如果司马越这会就死了,对他而言并非好事。因为司马颖会去掉一大敌,并州司马腾、幽州王浚、许昌司马虓、青州司马略乃至宛城司马释等人,就不一定能被组织得起来了。
邵勋之前认为司马越打仗稀松,但运营还不错,就是这個原因了。
他有当盟主的潜质,能拉拢各路宗王、都督,尤其是司马馗一系的子孙,共同对敌。
在这个庞大的集团中,司马越是居于核心的关键人物。他若死了,司马虓、司马腾、司马略等辈奉谁为主?他们相互之间也不服啊。
而没有这股庞大的反司马颖、司马颙势力,洛阳必然不保,不是司马颖南下,就是司马颙东进。届时,邵某人也只能灰溜溜跑路了。
“司空还在,那大可居中联络,组织各路义师勤王,讨伐不臣。”何伦高兴地说道:“司空可是已经说服东平王?”
糜晃脸色一变,叹道:“司空奔徐州,从者不过百余。东平王闭门不纳,司空遂走东海。”
何伦唉了一声。
在他心中,恨不得司空马上打回洛阳。司空不在,邵勋都能压到我头上,日子难熬得很。
邵勋则默默品味司马楙、司马越之间复杂的关系。
徐州都督司马楙甚少得罪人,乱世老滑头了。
司马越战败东逃,他没有加害,只是闭门不纳,劝其离开罢了。那小模样,就像一个女的在说:“我们没有关系,你赶紧走,别让xxx误会……”
司马越当时应该是比较憋屈的。因为在此之前,徐州积极响应,往洛阳输送物资,态度非常到位。可一吃败仗,立刻翻脸了,变化太快,让人难以适应。
“我已派出信使,前往东海传讯。”糜晃看着二人,说道:“司空身边还有军将、幕僚跟随,他应想在徐州招募兵马,重新杀回来。诸路义师二度围攻邺城,为时不远矣。”
“司空大业,成功有望啊。”何伦有些激动地说道。
“事已至此,我等唯谨守洛阳,等待司空号令。”邵勋说道。
“对!”糜晃笑道:“洛阳乃都城,哪怕打成一片白地,在天下人心目中,仍然意义非凡。这里不能丢,一定要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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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离邺城并不远,快马数日即可抵达。
张方夺城失败,顿兵于城北的消息很快传了过去,但司马颖却无心理会了。
这会他正呆坐在陂池边,静静看着池边的残花败柳,一如他的心境。
卢志、王澄、杨准、崔旷等幕僚侍立于侧。
卢志原本被司马颖表为中书监,但他现在没法去洛阳,仍在邺府当幕僚,最新职务是“参署丞相府事”,乃司马颖事实上的军师。
杨准是“军谋祭酒”,其实就是越府的“军谘祭酒”。自从“军师祭酒”这个名字不让用后,各地发明了很多新叫法,“军谋”、“军谘”就是其中两样。
杨准算是名士。
被司马颖征辟后,不以官事为意,逍遥终岁,其实就是白拿工资混日子。
司马颖以其为名士,“惜而不责”,非常宽容。
崔旷是参军,博陵人,曾力劝司马颖发动荡阴之战,甚得信任。
比起主公,幕僚们的士气尚可,毕竟他们没有性命之忧,甚至可以转仕他府,总能有官做。
“顾彦先呢?”一阵寒风吹来,司马颖打了个冷战,转头问道。
“在侍奉天子。”卢志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司马颖凝视着这个曾经最信任的幕僚,知道他心中有气,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道:“要不要派他去洛阳?”
顾彦先就是顾荣,吴人。
曾仕司马伦之子、大将军司马虔府,担任长史。
司马伦败后,转仕司马冏府,任主簿。
司马冏败后,转仕司马乂府,任长史。
司马乂败后,转仕司马颖府,任丞相从事中郎。
荡阴战后,天子至邺城,司马颖派顾荣陪着,于是兼领了个侍中的职务——他和卢志一样,既有幕职,又有官职。
最近,邺城有人提议与司马越讲和,并将天子送还洛阳。司马颖有些心动,打算派顾荣来办这事。
至于为何这般,就不得不说瞬息万变的河北战局了。
邵勋在洛阳和上官巳、张方斗得不可开交,荡阴获胜后的司马颖,也并不轻松,因为并州、幽州兵过来了。
双方多次交锋,邺师败多胜少,损失惨重。
尤其是最近在平棘的战事,石超一下子葬送了万余人,以至于王浚的斥候游骑都跑到邺城附近刺探军情了。
消息一传出,邺中大恐。
很多幕僚、官员逃走,因为他们听说王浚帐下的鲜卑骑兵四处烧杀抢掠,担心遭殃,故举家出逃。
至于邺城官民为何这么没信心,主要原因还是兵少。
荡阴之战,邺兵并不是没有损失。尤其是攻打洛阳中军的那两天,死伤枕籍,前后损失了一万多人。
这次在北边被司马腾、王浚零敲碎打,又损兵万余。
平棘之战后,邺城兵马已不足两万,难以应付并州、幽州两方面的夹攻。更别说,青州方向也可能出兵了。
司马越的党羽,委实太多了一些。
荡阴一战,他从河南召集了一大堆杂兵,溃散之后,司马腾、王浚、司马略还虎视眈眈。如果他们再败,司马颖怀疑这厮还能说动许昌都督司马虓、宛城都督司马释等人再行出师,简直怎么打都打不完。
司马颖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可能要怪父祖吧,他们这一支的人丁怎么这么少?
“太弟,天子还都之事,宜速行。”卢志劝道:“天下方伯闻之,或会熄了出兵念头。”
“太弟,请奉天子还都。”王澄也劝道。
“太弟,一时送还天子罢了。度过难关后,还可以再让天子巡狩河北。”崔旷说道。
幕僚们的意见整体还是一致的。
在战局日益不利的情况下,再把天子捏在手中,坏处甚多。
该利用的价值,已经利用得差不多了。
天子刚刚下诏,废太子司马覃、皇后羊献容,令囚于金墉城。
诏书将不日抵达洛阳,届时司马颖还是皇太弟,大晋唯一储君。或可以此名义,徐徐图之。
当然,天子还都之后,又会落于司马越一系之手,届时会不会复立太子、皇后,就很难说了。
但眼下确实没法子。
奉天子还都,其实是邺府释放善意的表现。
如果不行,卢志建议司马颖以皇太弟的身份,表荐司马越为太傅。
说白了,就是求和——司马越败着败着,眼看就要赢了。世事之离奇,莫过于此。
“张方号为宿将,却连洛阳都拿不下来。”司马颖没有正面回答卢志的话,说起了洛阳局势。
若洛阳在张方手里,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方只有二万兵,强攻难以奏效。”卢志说道:“太弟,莫要将希望寄托于彼辈了。王衍天下名士,糜晃老成持重,又有勇将邵勋冲锋陷阵,洛阳只要没有内乱,很难落于张方之手。”
“唉!”司马颖以拳击掌,非常懊恼,片刻后,道:“让刘元海回去吧,速速整备,发五部之兵助我。”
“诺。”卢志应道。
事已至此,每一分力量都要用起来。
匈奴五部出兵后,至少可以牵制下司马腾,让邺城能集中精力对付王浚。
邺城还有两万兵,是生是死,全看这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