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附近的临时行在内,君臣问对正在进行时。
“卿言致四海于升平,朕心甚悦。”司马炽温和地说道:“然河北乱起,却乏良将,邵卿可敢北上击贼?”
“汲桑乃茌平苑牧场之贱卒,公师藩营伍之微材,包藏祸心,罪恶已彰,臣愿提兵北上,献其首于阙下。”邵勋掷地有声地说道,配上他大义凛然的表情,活脱脱天下第一忠臣。
司马炽听了大悦,继续问道:“卿可有剿匪良策?”
“回陛下,臣意破其军,诛其首。其余贼众,或偶被胁从,或穷饿依投,或遭俘指使,反迹不彰,情有可原,似可赦免,可令其散归乡里,重归王化。如此,则乱平矣。”邵勋说道。
乱平不平,只有天知道。
河北的叛乱,并不是因为百姓活不下去。事实上一开始主要还是政治因素,即部分河北士人、将官不甘心成都王的失败,绝望反扑。
这部分人已经被消灭大半,如今只剩石超等寥寥数人还在坚持。
简单来说,现在是河北叛乱的第二阶段,政治已经不是主要因素了。汲桑虽然打着公师藩甚至成都王的旗号,但实为野心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对这些并非活不下去而造反的人,可杀其骨干,赦免胁从,慢慢平息战乱。
至于骨干是什么人,邵勋的理解是“老营”。
就像明末流民军有所谓的“老营”一样,汲桑之流一定也有。
老营造反之心十分坚决,待遇也是相对最好的——吃最好的食物,用最精良的装备,优先享用女人,分到的赏赐最多……
对于这些造反积极分子,应严厉打击。
被他们裹挟的其他人,可区别对待——邵勋打算抓走种田。
“邵卿之言甚合朕意。”司马炽高兴地说道:“天用日月,皇帝亦赖股肱,邵卿干练多才,又有仁爱之心,若能平定河北乱局,朕又何吝厚赏?”
“臣谢陛下隆恩。”邵勋感激涕零道。
司马越的拳头微微有些紧握。
王衍看着他,微微摇头。
司马越松开了拳头,轻哼一声,道:“陛下,河北乱众攻城破邑,杀害名王,可见都是冥顽不灵之辈,何须囿之?今可一并诛杀,令其胆寒,再不敢犯上作乱。”
群臣们纷纷点头。
在这件事上,无论是保皇派还是其他什么人,对河北叛贼都没什么好感。
“犯上作乱”四个字算是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可笑河北还有士人支持汲桑,以为他们真顾念成都王呢,不知所谓!
刁奴欺主,绝对不能原谅!除非实在平定不了,那个另说。
司马炽听了有些不高兴,但没有明着驳司马越的面子。
他已经获得了巨大的胜利,虽然这个胜利是司马越愚蠢送给他的。
于是只能转移话题,道:“土木之工,辛勤已极。邵卿督造广成苑,尽心尽力,朕已知悉。待北征功成归来,一并赏赐。”
“臣感激涕零,不知何言。”邵勋眼眶微红,哽咽道。
司马炽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可不是司马衷,什么都不懂。臣子们每天都在展示精湛的演技,他本人更是個中翘楚,对这些早就免疫了。
皇后梁兰璧倒是微微有些感动,心中暗忖:庾家妹妹若是嫁给邵勋,倒也不是一点都不能接受。
太傅司马越一甩袍袖,不想在这个场合继续待下去了,起身说道:“陛下,臣这就出镇许昌了,不剿灭四方乱贼,绝不回京。”
司马炽急忙起身,快走两步,拉住司马越的手,脸上满是忧愁,道:“太傅可否暂缓出镇?若无太傅在京中辅政,朕心中不安。”
天子话音刚落,立刻有文武大臣出言劝阻。
王衍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太傅决定的事情,他也不会硬劝。
幕府诸僚佐,在他看来就没几个有本事的。一如当年成都王幕府,养了一堆终日饮酒、不务正业的酒囊饭袋,还带坏了幕府风气。
想到此处,王衍心中冷笑,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自称名士了。
太傅招揽了太多所谓的“名士”。而名士有放纵的特权,饮酒作乐、放浪形骸、荒疏政务等等,有这帮人在太傅身边出谋划策,难怪他接连走了两步昏招。
第一步昏招是毒杀先帝,令自己威望大损,大权旁落。
第二步昏招就是出镇外藩了。有人觉得这是好计,但王衍以为不然,司马颖在邺城建立的霸府成功了吗?没有。
那么,你凭什么觉得许昌霸府能成功?
出镇外藩只有一个结局,朝官、禁军渐渐被天子渗透、拉拢,再不复为太傅所用。
相反,顶着压力留在洛阳,韬光养晦,静待非议过去,才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这也和他没关系了。
司马越去了许昌,反倒更会依赖他王夷甫,居中取利的机会大增。
去吧,去吧,有人想死,怎么拉都拉不回来,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陛下,而今四方不靖,臣别无他想,唯愿扫平诸贼,安享太平罢了。”司马越坚决地说道。
“唉!”司马炽叹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道:“太傅尽早归来,洛阳不能没有太傅总揽全局。”
司马越烦躁地应了声:“臣知矣,告退。”
说完,也不待天子应允,直接转身离开了。
经过邵勋身侧之时,冷冷扫了他一眼。
这个人,到现在还愿意尊奉他的号令,出兵东征西讨。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邵勋或许对他十分忠心,但这只让司马越感到憋屈。
一个张方一样的人,谈何忠心?
司马越离开之后,邵勋亦躬身告退,很快出了行在。
在外面等待的亲兵及府兵们,在看到邵勋、唐剑安然出来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作为邵勋身边的核心部下,这些人多多少少知道自己的屁股该坐在哪边。
他们与士族不是一路人。
他们努力的方向,就是为了打破士族垄断官位的现状,就是为了从士族那边虎口夺食。
他们凭军功获取富贵,不问出身,只看本事。
邵将军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领袖,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邵勋让唐剑帮他卸下铠甲,然后扒开戎袍一角,指着肩上的伤疤,笑道:“自用兵以来,历大小数十战,直面锋刃,横身于立尸场上,掩有今日。儿郎们敢不敢随我北上取富贵,杀汲桑一个人头滚滚?”
众人齐声大笑,道:“杀汲桑一个人头滚滚。”
数百骑很快回到了大军营地,在洛阳城东等了三日,领取了大批资粮器械,汇合了骁骑军一督五百骑及司州丁壮万人,然后向北,过芒山,渡黄河,直入河内。
他们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直接开往东北方向,并于五月二十七日入汲郡,屯于汲县城外。
二十八日,汲郡太守庾琛带着郡中将佐出城犒军。
“庾府君。”邵勋亲自出营,将庾琛等人引入营中。
治汲两年,庾琛头上的白发多了不少,看来这个太守并不怎么好当。
不过,白发多了,庾琛的气场也强了。
邵勋默默观察,发现老庾眼神明亮,偶尔精光四射,入营之后,目光所至,无不是军中最紧要关窍之处。
庾琛这两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在与叛军周旋,看样子学到了不少东西啊,比庾亮那小子进步还快。
“参见将军。”待邵勋、庾琛寒暄完毕之后,姚远亦上前见礼。
邵勋回礼,然后问道:“怎不见郑狗儿?”
“上月剿贼,没于阵中。”姚远黯然回道。
他与郑狗儿受邵勋指派,脱离王国军,跟着庾琛来到汲郡,厮杀连场,交情匪浅。
郑狗儿战死沙场,他心中不好受,对贼人更是恨之入骨。
邵勋听到郑狗儿的死讯,默然片刻。
五年前他就认识郑狗儿了,算是资历非常老的部下,如今战死异乡,魂归九幽,或许这就是武人的宿命吧。
“府君,不知本郡贼情如何?”邵勋收拾心情,直接问道。
庾琛沉吟了一下,道:“前月王阐来过一次,上月石超来过一次,大掠一番后就走了。”
“汲桑贼众呢?”
“已掠邺城而去。”
其实,他说得还算简略的了。
汲桑破邺城、杀司马腾后,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死者逾万。就连邺城宫殿都被他烧了,火光旬日不灭。
“今在何处?”
“数日前军报,言汲桑贼众已窜至阳平,似欲渡河攻兖州。”
“流寇作风。”邵勋冷哼一声。
庾琛眉头皱了一下。
新蔡王败亡之前,也曾轻视汲桑,说道:“孤在并州七年,胡围城不能克。汲桑小贼,何足忧也。”
随后就城破,轻骑出奔,为桑将李丰所杀。
司马腾长子虞素有勇力,听闻父亲被害,立刻率兵回返,李丰被他追得走脱不得,绝望中投水而死。
结果当天又遇到李丰余众,司马虞及二弟矫、三弟绍、钜鹿太守崔曼、车骑长史羊恒、从事中郎蔡克等人皆被贼众所害。
司马腾只有四子确逃得一命,而今却不知去了何处。
邵勋若轻视贼人,定然要吃亏。
想到此处,庾琛决定好好提点一下,虽然他对这个由胡毋辅之那狗东西造谣的便宜女婿不是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