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勋在洛阳的节奏非常紧凑。
五月十一在王衍家。
五月十二就来到了庾家——呃,拜访庾亮。
“数年以来,河北诸郡之中,唯汲郡始终未陷。无论哪一路贼人攻来,庾公都能固守城池,帐下三千精兵也算是练出来了。”谈话地点本来安排在正厅的,但毌丘氏将其改在了后园之中,邵勋自然无可无不可,此刻正侃侃而谈着河北局势。
他的对面坐着庾珉。
庾亮侍立一侧,给长辈和主公煮茶。
“河北乱首,换成了二石。刘元海似乎对二人有所分派,勒于二月寇常山,为王浚逼退。石超下汲、魏等郡,亦无功而返。二人一南一北,争相攻城略地,太傅忧心不已,一度遣兵渡河北上,迫退石超。”庾珉叹道。
离二人稍远处,一双绣履突然出现,停在了大树后,侧耳倾听。
曾几何时,她是一个热情天真的小女孩。有着大而黑的眼睛,闪烁着热情、天真、好奇的光芒。
六年过去后,十二岁的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曾经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眼睛多了几分少女的明媚,睫毛微翘,眼底仍然有着一抹野鹿似的热情。
嘴唇愈发嫣红,此时微微抿着,时而惊讶地张开,随即轻轻捂住。
轻盈紧束的腰身略有些单薄,但已经初露曲线。
一只绣履在地上无意识地磨来磨去,似乎在埋怨庾珉为何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这两年,家人亲戚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就是“邵勋”。
说这话时,还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少女不是什么都不懂。
事实上,十三岁就可以出嫁的年代,母亲往往会在女儿十一二岁时,教授如何为人妇的知识,这是世家女子教育的一部分。
她什么都懂。
“邵勋”二字听多了,小时候的记忆慢慢浮出脑海,并不断加深,几乎成了一個符号。
事实上她也闹不清楚自己内心怎么想的,或许只是被动地接受家族安排的命运,她无力反对,也没有理由反对。
又或许也没有那么不情愿,小时候就见到了他的厉害之处,一度让她认为能够保护家人的男人才是最有用的。
那时候留下的深刻印象,让她的审美与寻常士女有了些许不同。
可能还有些微的满足感吧。
勇冠三军的大将、年纪轻轻的县侯、人所瞩目的洛阳救星,鄢陵庾氏、许昌陈氏都有意嫁女联姻,是谁则无所谓。但据兄长说,他“点名”要自己……
胡思乱想间,对面已经谈完了一个话题。
庾亮也把茶煮好了,倒到两人面前的茶碗中。
“鲁阳侯至今尚未娶妻吧?”庾珉喝了一口茶,突然问道。
无意识磨蹭着地面的绣履突然间乱了节奏,变得笨拙慌乱了起来。
少女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变得更加端庄。
脸微微有些发烧,喉咙间有种发胀的感觉,心跳渐渐起速。
“未曾。”邵勋回道。
庾珉笑了笑,道:“梁县、颍川近在咫尺,还得守望互助才行。”
“庾公所言甚是,我亦有此意。”邵勋亦笑着回道。
庾珉不再说了。有些事点到即止,该怎么做,邵勋自然懂,庾氏还要脸,这种事不可能主动提出来的。
从现实利益来讲,庾家需要一个武力强横的外援。
这在过去或许有人不以为然,但经历了王弥之乱,持这样看法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没有人是傻子,在身家性命、祖宗陵寝受到威胁的时候,人总是很现实的。
诚然,邵勋出身不好,但他能打啊。
而且,他现在是鲁阳县侯、材官将军,还手握重兵,与司徒王衍关系密切,庾家哪个人比得上?
从邵勋的角度来看,他若想整合颍川这么一个人口、财富都十分庞大的富庶郡国,必须要有自己人、合作者。
鄢陵庾氏,从后汉年间就扎根颍川,是非常合适的对象。
当然,颍川还有别的士族,也可以与邵勋合作,但他不是点名文君侄女了么?
呃,细究下来,这事是胡毋辅之那个大嘴巴说的,也不一定准。但邵勋没有否认,态度可见一斑。今日一试探,愈发肯定了庾珉的想法。
这事有戏!
而在听到邵勋肯定的回答后,少女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眼底的热情闪烁着,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惊动了谁似的,悄悄从树后探出脑袋,窥视了一番。
巧了,邵勋正好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咦,瞧我看到了什么?一双带着探寻、期待、热情、羞涩等多重情绪的少女之眼,脸上还有着火烧般的红晕。
而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少女的眼神骤然变化,惊讶、呆滞、慌张等情绪浮现上来。
未几,一阵窸窸窣窣,节奏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树后似乎已经空无一人。
场中静默了下来。
庾珉看向庾亮,庾亮面红耳赤。
邵勋收拾心情。
他突然间觉得,少女也挺有意思的。虽然征服起来简单了点,没有成就感,但作为一个合格的老色批,家里就应该实行多元化的战略。
庾珉咳嗽了下,道:“子美久在汲郡,左支右绌,有没有挪个地方的想法?”
庾亮回过了神,道:“倒是有过只言片语,但无处着力。”
汲郡地处前线。
随着刘汉势力的日渐膨胀,这个地方早晚要受到攻击,无论是佯攻还是主攻。
老实说,庾琛做得已经很不错了。
他靠着邵勋早期送过去的千余士卒,然后施展诸般手段,团结地方豪强、士人,打赢了几次战斗,威望渐升。
随后,邵勋通过卢志,与石超等人暗中勾兑,在河北其他郡县四处叛乱的情况下,汲郡得保安宁,庾琛在当地的威望又蹿升一截,收到了不少钱粮部曲,郡中三千士卒也算久经战阵,有点战斗力。
但毕竟是前线,短时间内尚可维持。时间一长,若无朝廷的支援,早晚会扛不住。
庾琛有此意,也是担忧朝廷无法有效在河北用事,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罢了。
“在击溃王弥后,朝廷可能有意在并州、河北用兵。”邵勋透露了一点消息,只听他说道:“太傅亦有此意。”
这么一说,二人有些明白了。
在清除了内部隐患后,朝廷必然要向匈奴用兵。
以前是诸王混战,实在腾不出手来。
现在诸王混战结束,只剩东海王一家了,面对成都王临败前搞出来的“怪物”,朝野上下都有平灭之的需求。
尤其是太傅司马越,他现在的压力很大,迫切需要证明自己,挽回形象。
那么,向匈奴用兵,也就很正常了。
说到底,现在的有识之士固然认为匈奴已然势大,难以遏制,但并不觉得一定会输,还是想着打一打的。
刚刚在洛阳城下大放光彩的凉州兵,今天早上启程离开,返回凉州。听闻他们回去的路线会经过河东郡,势必会与匈奴激战。
由此或可窥得朝廷态度,他们并没有打算放弃并州。
八王之乱已经结束,穿插其间的张昌、刘伯根、汲桑、王弥等小插曲亦一一平定,晋、匈之间的战争,会成为接下来的主流。
或许会持续一些年头,因为匈奴的实力也就那样,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优势。甚至从纸面上来看,匈奴还处于劣势。
这场战争,还有得打!
结束在后园的谈话后,邵勋告辞离开,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邵府。
王弥之乱期间,邵府接纳了一部分潘园庄客。此时已经离去,但整个府邸仍然有点凌乱。
邵勋不太在乎,遣人草草收拾一番后,便坐下来写信。
卢志刚刚汇报,广成泽那边有役徒作乱,不过很快被留守的牙门军镇压了。
作乱的原因还是太苦了。
广成泽的建设,今年已进入第三个年头,或者说是两年零七八个月。
不单夫子役徒们苦不堪言,地方官府也烦透了,出现了一些情绪。
邵勋想了想,作为六年来他从朝廷那里薅的最大的一把羊毛,这个项目还是得继续下去。
得,又得麻烦王司徒了。
和这人打交道,全是赤裸裸的利益。这次得想个好说辞,让王司徒发挥“信口雌黄”的绝技,劝说天子,坚定广成苑行宫继续下去的决心。
朝廷经历了王弥之乱,威望有些受损,但也只是“有些”。趁着还使唤得动地方官府的有利时机,抓紧搞吧。等到以后州郡不鸟朝廷了,到哪去白嫖钱粮、物资、劳动力?
想好这件事后,邵勋又处理起了战殁将士的抚恤事宜……
一桩桩事,直忙到深夜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