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璋已经许多年不曾上过战场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一直待在国子监,安稳平淡度日。
所以叶雲风才这么意外。
冯璋也不瞒他,点点头:“这地方待着没什么意思。”
他说的云淡风轻,叶雲风却看出他眼底似有许多情绪涌动。
犹豫片刻,叶雲风轻声问道:“您是……因为霍将军?”
冯璋的手缓缓从那把佩剑上拂过。
剑鞘厚重,浮雕大气古朴,只是这样看着,便似乎能感受到那股子锋利锐意。
叶雲风说到他心里去了。
沉默良久,冯璋才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霍俞成的死,他也是相干的。
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劝慰自己,那些事并非他所想,和他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可事实上,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欠了霍俞成以及那八万将士太多。
日日夜夜,冯璋压在心底深处的愧疚与自责越来越深,直到这次终于爆发。
“霍俞成从前曾经在硖城驻守,极是喜欢那里的黄石酒。我去那里,替他饮上一壶。至于这京城……”
冯璋环视一周,释然地笑了。
“倒是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富贵荣华,他从来不感兴趣。
现在,轮到他去赎罪了。
这一番感慨,将那些积压许久的话吐出,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
冯璋又看向叶雲风。
对这个少年,他的确是极欣赏的。
原本还想着多多栽培,现在看来,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惋惜之情涌上心头,冯璋看叶雲风都顺眼了许多,一时倒也不打算再计较他以前闯的那些祸。
“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事儿吧?”
冯璋慷慨地拍了拍叶雲风的肩膀,
“尽管说便是!我已经和祭酒大人提过,调令明日便下。趁我还在这,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这番话不可谓不真切。
换做任何一个人,能得到这样的赏识和帮扶,都会感激不尽。
叶雲风自然也不例外。
他望着冯璋,眼神热切。
阿姐说过,有的人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这样的贵人。
他得好好把握机会!
“司业大人,学生的确有一件事求您。”
冯璋瞥了他一眼。
这小子,难得说话这么客气,虽然在极力克制,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挺紧张的。
好像是在担心被他拒绝。
冯璋当即大手一挥:“尽管说便是!”
叶雲风难掩心中激动与忐忑,上前一步。
“司业大人,您能带我一起走吗?”
冯璋:“……”
他回了下神,这才确定叶雲风刚才的确开口说话了。
“你放什么屁!”冯璋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了过去,“你个臭小子才几岁,就想去军队!?你人不大,胆子倒是大得很!”“哎——”
叶雲风微微侧身,让冯璋这一脚落在身上,又错力滑开。
表面看他是被踹了,但实际上一点也不疼。
但脸上还是龇牙咧嘴:“司业大人,这不是您让我说的吗?您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怎么又打学生?”
冯璋气笑了。
他当然看得出叶雲风刚才耍的那点小心思,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真不知道这小子都是从哪儿学得这些稀奇古怪的招式,狡猾的像一条泥鳅。
他也懒得计较,又抬手拍了一下叶雲风的后脑勺。
“谁让你说这些浑话!硖城是什么地方?边关要塞,三不五时就有敌军来犯,打仗更是家常便饭!稍不留神,命就得交代在那!那是你能去的?”
叶雲风挨了这一下,却硬是没动,反而梗着脖子抬头:
“既然您去得,那学生怎么去不得!?”
“你!”
冯璋刚想反驳,却撞上一双执着坚定的眼。
少年漆黑的眼底像是有火焰炽烈燃烧,带着裹挟一切的勇气。
冯璋一时语塞,喉间的话竟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知道边关苦寒,也知道那里危险重重,但那又如何?”
“这些年我见过的死人,或许比那些刚入军的新兵都多!”
冯璋一震。
他竟是忘了,眼前这少年,的确曾是从生死间挣扎着捡回一条命的。
与国子监那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少爷们不同,他本就是吃尽了苦头,见惯了生死而来。
“再有五天,我就十三岁了。”
叶雲风屏住呼吸,定定与他对视,
“您可知道,当年我阿姐孤身一人,带着三哥和我,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小五,一路流亡南下的时候,也将将不过十四。”
冯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能感觉到叶雲风那股强烈的意志,这样的情况下,别人说什么,都是劝不动的。
更何况,叶雲风说的那些,也都是事实。
那都是他曾亲身经历过的血与风,早已浸润骨血,成为他坚韧勇敢底色的一部分。
冯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事儿,你阿姐可知道?”
叶雲风一顿,最终还是坦诚地摇了摇头。
“我还没告诉她。”
这个念头其实早就有了,随着他们在京城遇到的一桩桩一件件事,这个想法便日渐一日地增强。
最终,在知道萧成煊犯下诸多罪行,却只是被贬为庶民的那一刻,再也无法压抑!
阿姐说过,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公平。
经历了这一系列的波折,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只靠阿姐一人是不够的。
他没有见过比阿姐更厉害的人,然而即便如此,为了得到这个结果,阿姐努力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
他要成为阿姐的助力,成为她最锋利的刀。
冯璋皱起眉:“这么大的事,你怎能不同她商量?”
叶雲风立刻抓到关键:“这么说,您同意了?”
“你——”
冯璋心头犹豫,最终只得道,
“这事儿必须征得她的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