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拉起裤腿,裤脚沾染后又板结的泥块,随着这动作碦嚓掉了下来,露出下方的真容。
那是一条重钢材质的机械义肢,很老式的设计,侧方的出厂编号已经磨平,防锈涂层明显已反复喷涂过不知多少次,像是一块块积年的斑渍,让义肢表壳颜色看起来深浅不一。
“要猜一下吗?这条腿陪了我多久?”
老者敲了敲这条腿,沉闷的声响。
“十一年。”宋识没有犹豫:“上下浮动三个月。”
老者愣了一下,正准备出口的话,竟一时间有点说不出来了。
“我对义体还是有点研究的,我是指应用领域。”
宋识打量着这条义腿:“不能判断目标的义体使用时长,评估性能保留情况,就直接盲目动手,多少是不想活了。”
前世自己的自由赏金猎人生涯,纯以灵能和外接武装对敌。
只是这个时代,你植不植入义体倒是无所谓,但若是对敌人的义体全然无知,一窍不通,那疑似就是找死了。
宋识在心底补了一句。
当然仅限于自己第三环前。
然而火光摇曳间,最后,老者只是说了句。
“是的,我这条腿陪我走了十一年两个月。”
他覆着厚厚茧疤的手,摸了摸划过义腿表面的一抹擦痕,熟悉的轻微刮擦感,然后拉下了裤腿,重新恢复如常。
“我已经活了七十三年了.我的神经回路太老了,已经没办法再更换义体了。我可不想活了一辈子,最后还成了个赛博精神病。”
老者摇了摇头:“有些晚上,我还能想起第一次独自进城购置物资的情形,但现在,我成了家族里最老的家伙。”
他的语速并不快,每说出一句话,都要咳嗽几声。
“在这里的,就是家族最后的人了。”
宋识轻轻呼出一口气:“所以你们要死在荒土上。”
“我在荒土活了一辈子。”老者平静地凝视青年,淡淡道:“这就是我的家,这就是莫洛家族的墓园,我要死在这里。”
“不打算临终前最后看一眼,你那些加入业南的族人吗?”
“没有意义了。”老者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我知道有些人是怎么叫我们的,一帮抱团取暖的落魄流浪汉,‘家族’只是个方便更好抱团的称呼。”
“他们没说错,游荡者的‘家族’文化,确实是由此诞生。”老者说:“他们只是搞错了一点,我等家族的那些情感,不是虚假的。”
“我的那些族人.我对他们其实没有愤恨。”
老者低低叹了一声:“我们只是坚持地,分道扬镳了。”
于是没什么话可说了。
在第二天的凌晨,世间尚处于蒙蒙晦暗时,宋识在毡皮帐篷里留了些常用药物后,不辞而别,离开了这支车队。
呼——
凌晨的冽风迎面呼啸。
宋识按着方向盘,熟视无睹,顺手放起了一首轻快的歌。
“是否不符合氛围。”青金石冒了出来。“偷听谈话是吧?”
“不,我没有偷听。”青金石严肃答道:“只是你们的声波,被我的声波设备捕获到了。”
“哈”
宋识顺手拆开一支蜂蜜柑橘味的营养膏,这跟不久前的药物一样,都是胥宇都留的物资,堆的后备箱满满都是。
“氛围不是挺好的么。”宋识咬着营养膏:“他的心愿是死在荒土上,而现在正一步步朝这个目标前进,有多少人能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这歌不符氛围?”
“高兴.可我的表征分析模块结果显示,对方的情绪并不包含‘高兴’。”
“旁听就算了,你还直接分析起来了?”
“不,我没有分析。”青金石严肃解释道:“表征分析模块归属于我的‘资讯接收系统’,是自动运转。”
宋识被噎了一下,过了一会,才开口:“不是这么算的。”
“按你这种算法,那‘家人死亡’一定是悲痛的,但其实不是的。”宋识叹了口气:“懂不懂什么叫寿尽终寝啊?这种情况下,就是死的亲爹,也算是善终喜丧了,不说多么高兴,但绝对算不得悲痛的。”
“游荡者部族,是避免不了消亡的这算是他们文化的一部分。”
宋识道:“这一支部族没有受到外敌侵袭,没有被某些治安部队当劫匪杀了邀功,没有被荒土的天灾吞没。他们亲自为自己砌好了墓园,稳稳妥帖地躺了进去,这就很好了。”
“——不说这个了。”
宋识轻快地敲打着方向盘:“看一下地图,到业南的边境还要多久?”
“按目前的速度,两天内。”青金石回答。
不算慢。
就这么又开了不知多久。
远方的地平线尽头,忽然掀起了一阵滚滚浊尘。
轰地一声,一道疾影撞碎尘雾,腾跃半空而出,又稳稳落在了地面上,继续玩命向前狂飙。
那是辆风尘仆仆的摩托,上面的骑手先前只顾闷头跑,没预料到这么大的荒土,竟然让自己撞见了人。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起挂胸前的动能步枪枪口,朝天连按数记扳机,砰然的枪声骤然划破长空。
借着枪声的惊动,他猛地朝前方的越野车大喝。
“——转头!跑!立刻!快!”
下一瞬,一头像是打了膨化剂,有着近似猛蜥、却比那些同类大上数倍的巨蜥撕碎尾气,以丝毫不逊色摩托的速度,高速爬掠过大地。
那名骑手暗骂一声,反手扫去一梭子,只是巨蜥的浓密鬃毛猛地亮起微光,一层无形的力场升起,虽然顷刻间就破碎,但仍极大衰减了步枪的杀伤力。
然后越野车停了下来。
然后宋识走下车,接过青金石牵动引力抛来的手枪,点起锻造之焰,开了一枪。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