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梅瑟都不是一个年轻人,相反,哪怕放到后世,他都可以自称年长。
从出生到老去,他已经见证了人间的八十个春秋,而对于梅瑟而言,这一生的回忆大概可以分成两部分。
在他四十岁以前。在梅瑟刚刚出生的那一年,上下埃及的中心,赫利奥波利斯发生了巨变。无主千年的太阳再次迎来新主——也可能是旧主。总之,赫麦努世界的主宰,阿蒙·拉·阿图姆重新登上了那至高的宝座,而且明显比过去更加强大了。
于是过去种种被埋葬在故史中,诸神间的明争暗斗落下了帷幕。即便是人间的法老也急忙向不落的太阳之主表达自己的虔诚,而他表达的方式就是进一步执行阿蒙·拉·阿图姆曾经的命令。
他命希伯来人修筑宏伟的建筑,但不给他们提供工具;他将他们逐出水草丰美的土地,令他们去荒僻的、偏远的地方居住;他还下令希伯来人不许有第二个男性子嗣,试图以此削减他们的数量,而梅瑟就刚好生在这个时候。
他是家中的第二个孩子,是不被律法允许活下来的那一个,他被偷偷藏匿起来,但随着一天天的长大,梅瑟的存在终究难以一直掩盖下去。
于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梅瑟的母亲就取了一个蒲草箱,抹上石漆和油,将孩子放在里头,暗中把箱子搁在法老的女儿经常游泳的河边芦荻中;她吩咐梅瑟的姐姐远远看守,想要知道这孩子的结局将会如何。
也许是命运的指引,又或许只是纯粹的巧合,又或许另有人暗中推动,总之埃及的公主发现了梅瑟,最终起意收养他;看到这一幕,孩子的姐姐装作意外的相遇,表示愿意给尊贵的公主养子请来一位奶妈。于是孩子原本的母亲重新回到了自己孩子的身边,只是以另外一个名义,一切又再一次走上了同一条轨道。
从这一天起,来自两个世界的知识和文明在梅瑟的身上交汇,一如他那分别由两个世界构成的灵魂。来自埃及王室的养母给梅瑟带来了知识与学问,让他与那些短视的、无知的人分开界限;而他那亲生的、却以奶妈的名义养育他长大的母亲则让他领受了种族和宗教的传承,让他记得希伯来人代代相传的信仰,那与埃及人截然不同的神灵崇拜。
直到四十岁那年,前往希伯来人居住的地方探望自己族人的梅瑟才遇到了人生的转折。当一个埃及人在他面前欺辱他的同族,他出于义愤杀了对方,因此犯下大错。
一个具有希伯来血统的王室养子为了自己的族人杀死埃及人,这是不可被容忍的事情,也是一种背叛;甚至连他的族人也不理解他,认为他的行为只会让加注在他们身上的苦难加重;于是梅瑟逃亡而出,他逃到了米甸人居住的地方,一个游牧族群生活的范围。他最终在那里娶妻生子,忘记过去,渡过了人生的又一个四十年。
直到今天,在人生的第八十个年头,他在放牧的山边看到了不焚的荆棘。
……
“祂来了!”
当灵性侵入世界,山丘上的荆棘被点燃,赫利奥波利斯之上至高的太阳之主睁开了眼睛。
他追寻着那一闪而逝的感知,以及自身火的权柄被侵犯的感应,可结果却一无所获。
自打重生归来,阿蒙·拉·阿图姆就成功的更进一步。借助这难得的机遇,他吸收了与外神交手时世界给予他的力量,进而部分融合了八元神中绝对空间的象征,也因此对世界的屏障拥有了少许权限。
所以他可以肯定,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没有结果吗……”
神色冰冷,但却并不恼怒。拉那雄鹰一般的头颅抬起,俯瞰人间大地。
不出意外的,他什么也没发现,但这一次,拉却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想明白了。
之前,他一直害怕对那些具备异域血脉的凡人动手会导致他错过一些线索,但现在看,无论他放任与否,异域的侵入都从未停下。
甚至随着他对世界之力的亲近,拉隐隐间与世界同呼吸。他能够感觉到,这个养育了上下埃及,孕育了尼罗河畔文明与诸神的世界,正处在何等危险的境地之中。
“我还是太胆怯了……拖得越久,我们的劣势就越大,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变化。”
厉色闪过,拉站在太阳上俯瞰人间。
有问题的要解决,明知道有问题但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的更要解决。这世上没有什么胜利是等出来的,那是优胜者才有的特权。
就让他亲手把这些早该被扫除的垃圾归入历史的堆栈当中吧,等他扫清了家门口的隐患,他也要试着远渡虚空,去那诸世的彼端看上一看。
……
“终于……祂来了。”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语气。
无名的山丘下,与拉不同,此刻的伊西斯如同过往一样美丽,但神情却有几分复杂。
激动,惶恐,还有几分不知所措。隐匿在这座无名山丘的周围,伊西斯有些踌躇。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接触那个外神的意志,而她也很直白的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异域灵魂的存在,她恐怕也察觉不到外神力量的降临。
不过这并不是她犹豫的原因,真正让她不知该不该上前的,是对方那无法判断的态度。
说来也很可笑,尽管在过往她做了很多——她命希伯来人的祖先记得自己的传统,把对异域神灵的传说一代代传承下来;她发现了破界而来的灵魂,并暗中给予他额外的关照。但一直以来,她从没真的和那个安排了一切的异域神灵有过任何交流,对方甚至可能不知道她的存在。
那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选择。
“这就是背叛者的代价……此世和彼世,不知道哪一个可以相信,但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抬头望天,伊西斯看着那比千年前强大了不知多少的太阳。
拉更强了,伊西斯不知道等对方彻底平衡了空间与太阳,自己还能不能继续隐藏好自己的行踪。但无论如何,如果她不想像凡人一样死去,那她就只好继续一路前行。
“如果当初我选择把一切告诉给拉,事情会不会有所转机?”
叹了口气,伊西斯赤脚踩在泥土上,感受着世界的勃勃生机。
“也许会也许不会……总之希望结果,如我所愿。”
看着在自己注视下长大的梅瑟,伊西斯咬了咬嘴唇。 先看看他会收到什么指示吧,与那位异域神灵的接触,还是再等一等为妙。
……
此时尚且无名的山丘上,梅瑟看着那焚烧而不死的荆棘。
这是异象,但作为曾经埃及王室的养子,他很清楚,这种层次的异象是可以被伪造的。
那些听命于法老的术士们就可以做到类似的事情,召来火焰,呼唤狂风,把手杖变成蛇或青蛙,而他们全都要听命于自比人间之神的法老。
这是延迟了四十年之久的追兵吗?梅瑟不知道,但他觉得不是。因为在那燃烧的火焰中,他只感受到了直抵灵魂的温暖。
‘……’
‘上……’
‘……’
“什么?谁在说话?”
下意识的询问,可下一刻,梅瑟就意识到根本没人在说话。
只有山下羊群的叫声与风声,在这片天地间回响。
‘上前……’
‘上前来……梅瑟……’
‘上前来!’
没有声音,但声音却在心中响起。听到自己的名字,梅瑟猛的后退一步,可随后那温暖的感觉却让他越发渴望。
“我在这里,你是谁?又为什么要呼唤我?”
高声询问,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心中升腾起来。梅瑟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但他的潜意识好像确实有着什么希冀。
没有哪个受过教育的人愿意把自己的一生付诸在牧羊上面,也没有哪个人愿意一生以逃犯和有罪者的名义生活,更没有哪个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同类被视做奴隶,仅仅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血统。
但过往的八十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不可更改的,因为赫利奥波利斯上居住着诸神中的至上者,他命法老做人间的统治者,宣称希伯来人生而有罪。
凡人无法抵抗神的意志,在上下埃及中,这就是不可推翻的真理。
‘上前来……我是你的造主,也即将是你的救主……你们将迎来毁灭,而你是他们唯一的救赎。’
‘上前来,上到西奈亚山上来……这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
声音在心中再次响起,以那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响起。梅瑟又高声提出了几个问题,可这一次不再有人回应他。
年老的身躯依旧矫健,梅瑟回望了一眼自己四十年前曾经来过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觉得确实应该做点什么。
“既然这样,那我就来朝见您。”
沉默片刻,梅瑟起身上前,脱下鞋子,学着幼时曾经学过的礼仪向着火焰前进。
那火点燃了他,却没有伤害他的皮肤的毛发。
仿佛穿过了一层隔着虚幻与真实的屏障,种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在梅瑟的眼前闪过。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幻觉,所以他继续向前。
灰白相接的世界,幻梦交织的泡影,河水在虚空中流淌,生有羽翼的生灵高唱赞歌。
那是梅瑟此前没有见过的世界,但他却莫名的觉得熟悉。好像那里才是他的故乡,是他心灵与灵魂的归宿。
下意识的向前攀登在贯穿七层世界的神山上,梅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某一刻,他才恍然发觉,之前的种种尽数被抛在身后,而自己已经来到了山顶。
“这就是……神的居所吗?”
走在古老的石板道路上,梅瑟一步步向前。
他的心情激动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要见到真正的神灵了。
在过去,他畅想过很多关于神的样子,比如那些埃及人修筑的神像,比如他们为神绘制的壁画。他们有着动物的头,人的身体,执掌着自然间的风雨雷电,这就是神灵的样子了。
走在道路上,梅瑟他以为自己即将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然而当他迈过最后一级阶梯,抬头仰望,他没有看到神像,没有看到画卷,也没有看到任何走兽与飞禽的特征。这一刹那,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世界的屏障,看到了一个屹立在诸世与时光之外的神圣。
祂的模样无法描绘,祂的形貌无法形容。没有什么能与祂等价,因为祂本就是一切是源头。如果一定要梅瑟用一个词汇来阐释他此刻所见到的,那穷尽他的智慧,也只有一个可以使用了。
“神。”
梅瑟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只是匍匐在地上,向至上者表达自己的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