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漆黑如幕。
连绵无尽上千里的老熊岭山脉中,只有瓶山一道火光。
仿佛那座天外古瓶。
时隔几千年后,又有仙人在瓶腹内点燃了地脉风火,熔炼起了长生金丹。
看着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引来不知多少山野之物的窥视。
只不过。
因为之前那道穿云裂石的凤鸣,让它们根本不敢靠近,只敢躲在山林深处,远远地偷偷看着。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占山为王的山匪盗贼。
苗疆各寨为何饭都吃不饱,却都城墙高筑,持铳昼夜巡逻。
防得就是军阀土匪。
老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也正因如此,山民对那些人可谓是恨之入骨。
一看到那些魔君身影,不是一排土铳齐发,就是卷了家当细软逃入深山。
瓶山四周。
就有好几股山匪势力。
对传说中的元人大墓早就垂涎不已。
只不过,他们哪有搬山卸岭的本事。
来了几趟,丢了几十具尸骨后,便再不敢提及盗取瓶山大藏的事罢了。
如今,陈玉楼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
尤其是大半夜的,瓶山内外,被火光照得通明如昼。
他们哪里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各自撒了几个探子,试图打探。
不过。
陈玉楼早就防着这一切了。
一早下墓前,就安排了个陈家老人,带着山上伙计把守瓶山。
直接打出了常胜山的名号。
这年头,常胜山三个字就是金字招牌。
三湘四水,外加一十六省的绿林,谁敢乱来?
真有那种不怕死,还想浑水摸鱼的,直接打死勿论。
此刻,瓶山深处。
玛拐忙的脚不沾地,来回奔波。
不断招呼着山上伙计搬运明器。
“都打起精神,再有个把钟头就结束了。”
“另外,手上给我小心着点,打碎一盏灯,他娘的,你们十条命都赔不起。”
“让一让,别挡着后边的弟兄了。”
从白天忙活到现在。
他喉咙都快喊哑了。
不过作为常胜山如今的管家。
看着那一件件奢华无比,价值连城的明器,如流水般往外运去。
玛拐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
心里已经在盘算,等这批货出手,山上弟兄们的日子应该好过不少。
这几年,那些军阀就跟疯了似的,为了点地盘打生打死。
再加上连年天灾。
粮食比往年贵了几倍不止。
就这还有价无市。
山上十几万人要吃饭。
如山的压力,都快把他给压垮了。
还好。
这一趟瓶山,接下来两年至少衣食无忧。
不过,有个问题一直藏在他心里,却不敢去问。
他跟着掌柜的也有些年头了。
作为他的左膀右臂,玛拐其实能猜出他一些心思。
前些年里,明里四处笼络江湖奇人,绿林好汉,暗中则是扶持了三四股大大小小的军阀势力。
如今这天下乱象已起。
掌柜的似乎也想逐一逐鹿头。
毕竟古往今来,每逢乱世必有紫薇星起。
掌柜的各种谋划布局,应该就是在隐隐往那方面靠拢。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半年来,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不见人。
对那些事也再不上心。
山上的事也一概不理。
完全就是甩手掌柜。
甚至,来瓶山前,罗老歪曾到访陈家庄几次,但掌柜的都避而不见。
他夹在中间。
两头不是人。
不过,玛拐倒不是埋怨。
纯粹是想不通。
这么好的机会,以陈家的底蕴实力。
不敢说争一争大位。
三湘四水总瓢把子还是有机会的吧?
但这种事,从来都是心照不宣,谁会放到明面上去说?
就算他资历够老,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几句。
真当面去问,那不是脑子浸了水?
吐了口浊气。
玛拐眼神里的雾气,缓缓散去。
反正不管如何,他就是个跑腿的,掌柜怎么说,他怎么做就完事了。
“喂,小心点。”
“这东西可是掌柜的亲口点名,弄折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从腰间拿出水壶,正要打开解解渴。
眼角余光远远就看到,十来号人正推着车轮过来。
车上架着一口大鼎。
四周用绳索重重缠绕了几十道。
但路不好走,一路颠簸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看得他眼角不禁一阵狂跳。
玛拐也顾不上喝水,赶紧大声提醒道。
“是。”
群盗一听是掌柜的点名。
哪敢犹疑。
当即又分出两个人,在左右两侧小心护住。
见此情形,玛拐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他也不懂,一口烧丹的破鼎大老远弄回去有什么用。
不过掌柜的似乎对它尤为上心。
之前从丹井离开时,特地对他吩咐了几句。
青铜鼎这玩意,其实放什么时候都是棘手货。
有钱的不想要。
没钱的买不起。
何况,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这年头,什么明器都比不上金玉值钱。
说句不好听的,他觉得与其费老大力气,把这口大鼎运回湘阴,还不如弄几口好棺材回去。
金丝楠木、小叶紫檀、还有红木漆棺。
拆下来都是好东西。
但掌柜的既然说了,他当然不敢有意见。
目送一行人护着丹鼎走远,他这才收回目光,胡乱灌了几口凉水祛暑解渴。
随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玛拐转身望向无量殿一侧。
雾气流动中。
隐隐映照出两道身影来。
一个握着大弓,身形犹如一杆长枪而立。
另一个,则是盘膝坐在山石上。
赫然就是搬山门师兄弟二人。
先前两人忽然去而复返,神色匆匆。
他还有些奇怪。
以为是落下了什么。
但他们只说是下来修行。
玛拐一介白身,虽然在江湖上混迹了不少年,但哪里懂这些道门秘法。
讪讪的打了个招呼后。
便任由两人去了。
此刻,见鹧鸪哨只是盘膝坐地。
并不像山上的弟兄,要么站桩要么练拳,大开大合,势头惊人,哪像他这么安静。
琢磨了下。
玛拐还是一头雾水。
干脆摇了摇头,收起心思,继续招呼伙计们搬运明器。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修炼法门。
他还是觉得吃饱肚子更重要。
大殿一侧。
老洋人心神紧绷,那双灰褐色的眸子里更是凝重无比。
手指紧紧扣着弓弦。
目光如刀般巡视四周。
他深知,接下来对大师兄而言,绝对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虽然一路下来时,大师兄总说是小事小事,让他不要过度紧张。
但吞服金丹。
借助其中磅礴药力,一举修行入境。
其中哪一件事小?
一点意外都不能出。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替大师兄护阵,就算山塌下来,他也得撑住。
好在此处足够幽静。
山中毒物也在之前被围杀一空。
四下扫过,确认没有凶险后,老洋人这才回头看了眼师兄。
此刻的他双目微闭,不断吐纳调整气息。
旁边则是放着一只玉盒以及风云裹。
玉盒是下来前师妹给他。
其中放着一棵几十年的老山参。
在吞丹之前,提前服下的话,能够维持着生机不说,也能将身体中的旧伤暗疾暂时压住。
不至于,会耽误了炼化金丹之效。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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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多久后。
鹧鸪哨才终于睁开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澄净平和,再没有往日里的深重杀气。
一身气息,也静如井水。
他先是看了眼远处的师弟。
老洋人身形如松,仍旧在一丝不苟的巡视四周,不敢有半点放松。
见状,鹧鸪哨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他的倔强和自己,几乎是一脉相承。
轻轻打开玉盒,一株茎须完整的七叶老山参顿时出现在他视线中。
没有几十年,根本不可能长到这一步。
放在外面。
绝对是吊命续气的宝药。
但如今,却只是用来压制暗伤。
即便是他也觉得无比奢侈。
灵心思细腻,做事情又仔细,已经将山参药力最足的一节切成片,放在了一边。
鹧鸪哨拿起,不敢迟疑,一口吞入腹中。
刹那间,他便感觉到一股磅礴却温和的药力,在经脉中缓缓化开。
不愧是灵药。
多年来行走江湖,厮杀中留下的暗伤,在药力下被渐渐压住。
甚至连血脉中的鬼咒。
似乎都平息了不少。
这些年来,灵也为他采了不少老药调理。
但都不如这株老山参好用。
只短短片刻,他就恍然有种回到十几岁时的感觉。
气血充盈,精力无穷。
前所未有的舒适。
“金丹……”
鹧鸪哨暗自咋舌,不过神色间却没有太多表露。
他知道这样的宝药有何等稀少贵重。
必须得趁此机会,赶紧服下金丹打坐修行,要不然错过时机,这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捡起风云裹里的金丹。
刚一入手。
他便有种温润如玉的感觉。
比起老山参的温和,金丹中蕴藏的药力就要霸道太多。
而且更为磅礴惊人。
如果前者是一条潺潺溪流,那么后者就是一条广阔大河。
握在手中,都让他一阵心惊。
“是成是败。”
“就看今朝了!”
鹧鸪哨深吸了口气,不再犹豫,仰头一口将金丹吞下。
轰!
几乎是刚一入腹。
金丹里的磅礴药力,便如大潮般冲刷着四肢百脉。
不对。
更像是熊熊大火。
鹧鸪哨只感觉,自己像是一块铁矿,被投入了火炉当中,承受着火焰吞食,千锤百炼。
一身经脉、血肉,被反复切断再接上。
那样的痛苦,比起鬼咒爆发丝毫不遑多让。
某个瞬间,他甚至想过,这枚金丹是不是有问题。
但当经脉中开始汇聚起一缕缕微弱的灵气时。
这个念头瞬间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后。
强忍着痛苦。
鹧鸪哨再度闭上眼,打坐入定。
脑海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一页页为他翻过道经。
文字凭空而起。
最终凝聚成‘玄道服气筑基功’七个金色大字。
气沉丹田。
只剩下心神随之修行。
渐渐的。
他身上的气息变得更为沉静,放入融入了四周,变成了瓶山的一部分。
但若是有道门中人在。
就会一眼看到。
一缕缕细微的天地灵气,正从瓶山四处,朝他头顶缓缓汇聚而来。
顺着那双剑眉之间,渡入他四肢百脉。
最终归入气海深处。
“不对……”
身外远处,老洋人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心头重重一跳。
搬山门的道法传承早就遗失,只剩下只言片语的残篇。
鹧鸪哨天纵奇才,都不曾踏入炼气关。
更何况他。
老洋人虽然一直盯着四周,但始终有一道气机牵引着师兄。
就是担心师兄吞服金丹的过程中,会出现意外。
如今……
他却发现。
师兄的气息忽然消失了。
就是凭空不见。
他整个人一下变得焦急无比,猛地回头望去。
但偏偏,师兄明明就端坐在原地,甚至他都能清楚的看到,师兄口鼻之间呼吸起伏的一幕。
可当他再次以气机扫过时。
师兄气息又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
老洋人身形弓起,眉心紧皱,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查看情况。
但……看师兄的样子,又似乎没事。
一时间,他不禁陷入了无比的犹豫当中。
“万一错了,打断了师兄,岂不是前功尽弃?”
“不行,再看看,对……再看看。”
老洋人低声喃喃,自言呓语着。
这会他也没了看顾四周的心思,视线始终落在鹧鸪哨身上。
想着一旦有所不对。
能确保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
两人一坐一立。
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只有周围的雾气在缓缓流动,以及山外头顶的夜空在渐渐退去。
不知不觉间。
圆月被云雾遮掩,漫天星辰隐去。
漆黑的天穹,一点点亮了起来,介于青和黑之间。
呼——
终于。
一道轻微的呼吸声响起。
仿佛一座石雕般的老洋人,却是一下如获新生。
顾不上酸痛无比的身体,只是一脸期待的看向青石上那道盘膝而坐的身影。
好在。
不多时。
鹧鸪哨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目光一如既往地深邃。
但落在老洋人眼里,却似乎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只是究竟差在哪,他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师……师兄?”
“成了吗?”
沉默了好一会后,他才轻轻张口问道。
面对师弟那张忐忑不安的脸。
鹧鸪哨脑海里思绪翻动,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深吸了口气。
压下心中杂念。
他脸上露出一抹少见的笑。
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成了!!”
大气都不敢喘的老洋人,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空白一片。
惊喜、兴奋,各种情绪在脸上交织。
以至于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
只是不断重复着成了之类的话。
仿佛师兄能踏入修行,比他自己走出这一步,还要让他激动无数倍。
“对了,师兄,灵,灵还不知道。”
“快去告诉她。”
“她一定也在等着。”
老洋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鹧鸪哨大声道。
“好!”
师兄弟二人,此刻情绪前所未有的热烈。
没有半点耽误。
一路离开红尘幻境,爬出山巅,直奔山下营地而去。
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一缕阳光照破天际,沉睡了一夜的大山也随之醒来。
虫鸣鸟叫,万物竞发。
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但两人哪有心思去理会这些,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师妹。
以至于半刻钟的山路。
他们只用了不到三五分钟,就已经抵达了营地之中。
不过。
还没来得及去师妹帐篷处寻她。
一道身影忽然掀开帘门,站在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鹧鸪哨心有所感,下意识回头望去。
恰好迎上陈玉楼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
“外采日精月华,内炼希夷之气。”
“恭喜道兄,得偿所愿,踏入修行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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