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经幢上下七层。
幢内自成天地。
这也是为何古幢经帏,在密宗中又有掌中佛国的别名。
只不过,比起幢外上下三百尊佛陀菩萨,低眉怒目,气势恢弘,幢内就要简陋许多,甚至可以说是破落。
除了一条蜿蜒向上的梯子,墙上挂着几盏早已经熄灭的油灯。
几乎再见不到其他物件。
灰尘积落厚厚一层。
缝隙里满是蛛网。
踩着梯子向上,吱呀吱呀的响动,让人总觉得它下一刻就会坍塌。
鹧鸪哨提着一盏风灯,对这些浑不在意,但不知道为何,一踏入此地,他就有种说不出的心悸,仿佛头顶黑暗中有什么正在窥视二人。
只是抬头望去。
经幢宝顶上,漆黑一片,又什么都看不到。
见此情形,鹧鸪哨双眼不由一沉,身形紧绷,提着风灯的手背上青筋浮现。
分明是做好了防备凶险突至的准备。
只要一有异动。
确保自己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掏枪射杀。
不过。
走在前方的陈玉楼,却像是毫无察觉。
随意打量着身侧四周。
经幢用的砂岩,层层堆迭而成,隐隐还能看出流沙风蚀的痕迹,整体呈现出宝塔结构,上下七层,不过每一层间并非等距。
仔细看了下。
从下到上,间距不断缩小,身周也随之由宽变窄。
等过了五层后。
几乎就能让人感觉到逼仄。
六层一人勉强通过。
但……
攀过第六层,两人却是极有默契的停了下来。
并非前方无路。
恰恰相反。
宝顶四周垂下,形成一处倒拱。
而且,与底下简陋截然不同,此处宝顶绘着大幅壁画,在风灯光线下,千百年过去也丝毫不减往日色泽。
典型的南诏大理时代风格。
色彩斑斓,金碧辉煌。
所包含的元素,也极具大理特色,苍山洱海、石螺三塔、蛇骨塔、孔雀胆。
更为惊奇的是。
壁画之间,隐隐散发着无数道虹光。
除此外,另一侧石壁上还刻有一篇古文。
简单扫了一眼。
乃是记载当年镇压蛟龙之事。
“陈兄,那是什么?”
鹧鸪哨只随意扫了一眼,目光便被宝顶一侧的陇龛吸引。
那一处石塔内壁上嵌着一道石坎。
有着明显刀削斧凿的痕迹。
应该是建塔时被人挖出。
看上去应该是搁置神像或者石碑所用。
偏偏石坎内又是空荡荡一片,所以,鹧鸪哨才会如此奇怪。
“坐化之地!”
背对着他。
此刻,陈玉楼神情说不出的复杂,面对他的询问,只是低声喃喃了一句。
更像是在感慨着什么。
“什么?”
鹧鸪哨没听清楚,下意识追问道。
但话才开口,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南诏佛教、虹光、空荡的石坎。
“密宗虹化?!”
南诏大理时代,佛门兴盛,迄今洱海边还矗立着崇圣寺三塔。
不过,滇南佛门,并非汉地白马寺传下的那一支,而是更接近于藏传、密宗。
从身下这座经幢上所刻经文以及菩萨法相便能看出一二。
“不错。”
陈玉楼吐了口气。
目光落在石坎之中。
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一点盘膝打坐的痕迹。
而在石坎正中,还留着一枚手指大小的石珠。
色泽古朴。
“舍利子!”
“是那位高僧留下?”
见他面露异样,鹧鸪哨也反应过来。
那枚石珠实在太过普通,又几乎与周围砂石融为一体,不凝神看的话,实在难以发现。
他知道密宗虹化,自然也清楚舍利一说。
而且。
在看到它的一瞬间。
心中不解与疑惑,也随之烟消云散。
难怪刚才登楼向上时,总有一种被人窥探之感。
比起他。
陈玉楼则看得更为深远。
古幢经帏能够得以镇压蛟龙千年。
皆是因为舍利中蕴藏的佛性不灭。
所以,经幢才能历经风风雨雨而不毁。
无人催动,也能自行放出佛光。
再想到之前蛟龙逃离石门的那一刻,经幢上无数经文交织,将其强行缚住的一幕。
视线中仿佛看到。
千年之前。
听闻龙潭中有蛟龙行恶,食人无数,僧人毅然到此,于深潭中将其擒获。
只是龙属难以斩杀。
无奈下,只能铸经幢宝塔将其镇压。
又担心多年后,蛟龙会破塔出井再次为祸,于是他选择圆寂坐化,留下舍利于此,以自身永镇蛟龙。
呼——
长长吐了口气。
陈玉楼眼神渐渐清晰。
早就听闻密宗虹化,与禅宗金身、道门飞升,几乎是一个路数。
在瓶山丹井时。
他已经见过了道门飞升,那位隐仙宗前辈青池道人的遗蜕,至于禅宗金身,这一世虽然没有见到,但前世却是见过不少。
而今。
也算是见识过了最为神秘的密宗虹化。
“陈兄,这舍利子……”
“自然是带走。”
陈玉楼想都没想。
如今蛟龙被斩,此地并无大妖横行,而舍利子中佛性仍在。
他们虽然是修道之人。
佛门舍利虽无大用。
但他日往昆仑山,过藏地却一定会遭遇不少密宗中人。
对那些人而言。
舍利子却是无上至宝。
另外,去了昆仑山,自然不能错过大凤凰寺、昆仑神宫还有远古魔国。
雪山中的诡异之物。
丝毫不比山川大河中来的少。
食罪巴鲁、净见阿含、地观音、灭灯银娃娃。
有密宗舍利在手,也能作为驱邪法器来用。
留在此地,实在太过可惜。
“……也好。”
鹧鸪哨愣了下,随即苦笑着点了点头。
眼前这位,对金银明器不怎么上心,但修行资材却是恨不得雁过拔毛。
又怎么会放任密宗至宝留在此处。
小心将舍利收起。
无需陈玉楼示意,鹧鸪哨已经提着灯先行一步转身。
不过……
才走几步。
他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身后并无脚步跟上。
鹧鸪哨下意识回头,才发现陈玉楼正盯着第六层与经幢宝顶之间的缝隙怔怔出神。
“陈兄?”
“有东西。”
陈玉楼并未回头。
说实话,他走过时都没察觉,还是察觉到袖口中的舍利出现异动,他才恍然停下了脚步。
“什……什么?”
鹧鸪哨心头一动。
能让陈玉楼这么说的,来头绝对不小。
当即提着灯,三两步靠近过去。
手中风灯向前一举。
经幢每一层之间皆有界檐,不过,此处一层界檐与底下似乎不尽相同。
在灯火照射下,界檐色泽明显浅了不少。
而且两层间有着明显的裂缝。
此刻,风灯光线钻入其中,隐隐还折射出一丝淡淡的铜金光泽。
“是铜像么?”
鹧鸪哨收回目光,语气里透着几分不确定。
“应该不是。”
陈玉楼摇摇头。
心里倒是有了几分猜测。
即便隔着界檐,他都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锋锐,又与兵家杀伐不同,想来只有密宗法器一种可能。
闪电般探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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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指一张,抓住界檐猛然用力。
嵌在石缝中的界檐被他生生抓出。
鹧鸪哨看得暗自咋舌,手里动作却丝毫不慢,手中风灯立刻往前凑齐。
等光线驱散其中黑暗。
凝神看去。
那赫然是一把类似于匕首的古物,刃头分做四方,尖长锋锐,握柄处短而厚重,雕铸成一尊金刚菩萨法相。
“这是……”
“四方金刚橛!”
鹧鸪哨话音还没问完,陈玉楼的解释便已经传入耳中。
金刚橛与金刚杵一样,都是密宗最为常见的法器。
除此外,还有金刚钺刀。
前者多为四方刀刃,所以又叫四方橛。
而后者则是两端为杵,握柄居中,造型极为繁杂,两端刃头有独股、二股、四股、五股、九股之分。
至于用途,金刚杵能破外道诸魔障,金刚橛则是降服恶魔鬼魅。
如此看来的话。
这把金刚橛,应当就是宝顶石坎中那位虹化的僧人所留。
也正是凭借它,当年才能生擒深潭蛟龙。
目光落在金刚橛上,即便蒙尘千年,整件器物非但没有半点腐朽之感,反而有一抹光泽在其上暗自流转。
舍利子倒是能够镇压妖魔。
这金刚橛……
陈玉楼眉头微皱,正犹豫着如何处理,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旁的鹧鸪哨,只见他盯着金刚橛的眼神里满是惊喜。
“道兄若是中意,尽可取走。”
金刚橛对他来说过于鸡肋。
论锋芒凌厉不如骨刀,论心意相通又比不上龙鳞剑。
反而是鹧鸪哨,虽说搬山一脉器械无数,但多是倒斗所用,而今也踏入了修行,遭遇凶险时,却仍旧只有两把二十响镜面匣子。
即便不得不承认。
鹧鸪哨枪法通神。
但二十响行走江湖足够,面对妖魔却是远远不够。
无论青鳞蟒、不死虫还是刚才那头蛟龙,一旦覆甲,子弹远远无法洞穿鳞片,杀伤力等于被凭空削弱。
这把金刚橛虽然是密宗法器。
但最初却是作为兵刃使用。
杀伤力惊人。
何况,其中蕴藏的佛性,反而无形中提升了它的锋锐。
“这……”
“此物是陈兄发现,杨某怎么好霸占。”
正打量着金刚橛的鹧鸪哨,脸色一变,连连摆手。
他确实有些心动。
但也就是意动罢了。
自当年随师傅下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他用过的武器不在少数,但最深得他心的还是两把二十响镜面匣子。
“拿着吧。”
“金刚橛对付妖魔之物,还是有过人之处。”
“放在道兄手中,也不至于使其蒙尘。”
陈玉楼淡淡一笑。
接过他手中灯盏,顺势往楼梯下方走去。
剩下鹧鸪哨一人,张了张口,最终神色一定,冲着陈玉楼的背影抱了抱拳,“多谢陈兄,那杨某就却之不恭了。”
转身。
小心翼翼的将那把金刚橛取出。
看似不大,入手却极为沉重。
不过……
尝试着挥舞了几下。
四方刃上凛冽寒光在夜色中划过,却是昭示了它的凌厉。
鹧鸪哨越用越是称心,眼神里不由闪过几分欣喜。
“掌柜的。”
直到经幢底下传来陈玉楼与昆仑交谈的声音。
他才恍然回过神来,赶紧将金刚橛贴身收好,迅速往底下赶去。
“这是蛟鳞,一共三千零八枚。”
石门外。
昆仑提着一只袋子,咧嘴笑道。
“这么多?”
蛟龙浑身皆被鳞片覆盖。
但他还真没想到竟然能取下这么多。
而之所以取鳞。
却是他突发奇想,既然迟迟找不到合适的铁甲。
还不如以蛟龙鳞片,尝试打造一件鳞甲。
如今石君山地火,已经是陈家囊中之物,李树国那边也留了人情,以他的性格,要知道是蛟龙鳞,怕是连夜就要赶来。
“行,收好了。”
笑着拍了下他肩膀。
昆仑还不知道何事,不过掌柜的开心,他也跟着乐呵起来。
抬头望去。
不远外,那头蛟龙已经被拆形去骨,一身精血被罗浮和袁洪分食一空,剩下的蛟肉仍旧堆积如山。
几个伙计正在忙碌。
正好能补充食物了。
见此情形,陈玉楼原本还想说些什么。
不过,一想到这世道饿殍遍地,多少人为了一口吃的还在拼命。
这么好的肉食置之不理,确实是浪费。
更何况,老话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肉随处可见,但龙肉却是自古难得。
谁不想尝尝?
当日那头青鳞蟒,蛇肉烤起来也是别有滋味。
等蛟肉削去,一条大筋,还有龙骨也随之出现。
不愧是蛟龙内筋。
比起六翅蜈蚣与青鳞蟒,更为骇人。
足有十几米长。
青鳞蟒的妖筋,陈玉楼也让人随身带着,打算回去为红姑娘打造一把鞭子之类的武器,这条龙筋的话,绝对是制弓的无上材料。
让向来用弓的老洋人,眼睛都看直了。
“老洋人兄弟这把秦川弓,看样子是时候更新换代了。”
陈玉楼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被点破心思,老洋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刚才确实在琢磨。
不过想的却是,若是将蛟龙大筋融入弓内,秦川弓是否承受得住?
毕竟秦川弓再强,也不过一把硬弓。
射杀寻常野兽还行。
对付妖物就有些力有不逮。
至于其他他也不敢奢望。
一分力没出,凭什么能求这等宝物?
但不得不说,陈玉楼这话就像是有某种魔力,一下让他心中有了几分期待。
“陈把头……”
老洋人鼓起勇气。
但他生性木讷,好不容易张口,又不知如何继续。
“哈哈哈,老洋人兄弟,等到了陈家庄,我会请李掌柜出手,看看能否替你重铸秦川弓。”
陈玉楼哪能不懂他的心思。
当即笑道。
卸岭与搬山两次联手,老洋人都出力不少。
最重要的是。
这条龙筋足足十多米长,截出一点融入秦川弓绰绰有余。
“这……多谢陈把头!”
老洋人实在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从他洗髓伐骨后,一身气血暴涨了数倍不止。
往日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拉满的秦川弓,如今在手中轻而易举便能拉至满月。
对现在的他来说。
秦川弓确实有些跟不上了。
至于那把苗刀,近身厮杀的机会还是太少,秦川弓是立足之本,绝不能扔了。
“客气。”
陈玉楼笑着摇摇头。
然后便径直朝蛟龙尸走去。
目送他离开,老洋人脸上的激动和期待几乎掩饰不住。
来遮龙山的路上。
他就听陈把头提到过,蜂窝山此代山主李树国掌柜,炼器手艺当世无人能够出其之右,他那边龙鳞剑便是出自李掌柜之手。
眼下他已经在期待着。
经由李树国之手,重铸后的秦川弓该是何等模样。
“掌柜的。”
陈玉楼走近时。
几个伙计正小心翼翼的将蛟龙大筋收起。
“忙自己的,我就随处看看,不用理我。”
冲几个人摆摆手。
陈玉楼径直走到蛟头处。
后颈处的白骨处还留着一道深深的伤口,分明就是他先前一剑斩破蛟关留下。
此时,其中再无先前的磅礴气血与妖力。
但陈玉楼并未理会,只是催动神识,探入其中。
“果然……”
神识一入蛟关。
其中顿时一清二楚。
犹如洞窍的蛟关深处,有一枚形如夜明珠的奇物,在洞窍之内自行放光,照得周围纤毫毕现。
“蛟目!”
这头蛟龙虽然没有凝结蛟珠。
但蛟目同样价值连城。
传闻中蛟能够踏浪破水,潜入幽壑,便是因为蛟目。
可以说它是完美融合了分水珠与破妄眼的存在。
比起龙筋、龙骨以及精血之物。
这才是此行斩龙最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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