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见河神?!”
听到这话。
老掌柜浑浊的瞳孔一下瞪大。
仿佛掀起了一场地震。
要是换个人,不说开口呵斥,他最少也会拂袖而去。
那可是龙王爷,岂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纵然这几年湖上不太平,大家伙私底下颇有怨言,但谁敢当着河神的面乱说,没看湖边龙王庙,香火非但没断,反而更盛。
祭河神那是上千年的老传统了。
只要在湖边一日。
就还得祈求河神老爷庇佑,风调雨顺、祛病消灾。
也就是陈玉楼。
虽然在这开了几十年酒楼,见人无数,自信在看人上还算有点本事。
自打见面开始,老掌柜心里就在暗自琢磨。
只看他们一行人打扮,与南来北往的那些行商并无太多区别。
但这看人却不能只浮于表面,得看谈吐气质。
身前这一位,气态出众,谈吐有度,字里行间就能看出他的身份地位,绝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贩夫行商。
再观他身边几人。
无论男女,皆是神华内敛,气度不凡。
尤其是束发道长、红裙女子以及背戟侍从三人。
道长仙风劲骨,却杀机内藏。
红裙女子明媚动人,看似妩媚,一颦一笑间又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至于最后一位,仅仅是坐在那里,便给人一股无比的压迫感。
滇南这边,藏人向来以身高著称。
但他也从未见过,有如昆仑这般拔天倚地的汉子。
再有,茶马古道上的行商多如牛虻。
滇南境内四大马帮,他也都见识过。
却从无哪一家能够养出这等气量出来。
看不透。
实在看不透。
寻常人得罪也就得罪了。
顶多不做这份生意就是。
但这等人物,谁也不敢猜测他身后是不是站着一座庞然大物,说不定一句话就能将自己一家老小打落尘埃。
老掌柜五十几了。
就像他自己说的,这人呐,年纪越大越是瞻前顾后。
要是年轻那会。
他也敢舍得一身剐,大不了去走西头。
这天下之大,还能找不到一口饭吃?
现如今,却是早没了那份心气咯。
只求一个安稳,平平安安就行。
“这……”
霎那间,老掌柜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脸上强行挤出一抹笑容。
“陈先生说笑了。”
“老汉我就是个开酒楼做生意的,哪能见得到河神老爷。”
见状。
陈玉楼神色依旧。
捏着酒盏,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上,心里却是给眼前的老掌柜下了定论。
他在说谎!
再怎么样的老狐狸,眼神也瞒不过人。
虽然他的神色从震惊、愤怒,再到猜疑、畏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但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视线?
抬了抬眸,淡淡的看了过去。
老掌柜顿时有种如芒在背,坐立难安的感觉,有心想要解释几句,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既然如此,那麻烦老掌柜帮我们寻条船如何?”
就在他心乱如麻时。
一道温和声再度传来。
寻船?
老掌柜心头一动。
这个条件比起见河神要简单无数倍,几乎是下意识的,老掌柜再无犹豫,立刻应承下来。
“这自是没问题的。”
“陈先生放心,老汉我在建水城这么多年,自诩还是认识不少打渔人家,找条船不算难事。”
说到这,老掌柜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为了以防万一,补充道。
“就是不知道陈先生需要什么样的船?”
“最好是快船,不用载太多人。”
“那就是梭镖船或者大蓬船。”
老掌柜点点头。
当即站起身,抱了抱拳道。
“那老汉我这就去联系,可不能耽误了陈先生的大事。”
说话间,也不等陈玉楼说话,他便快步往楼下赶去,仿佛慢上一秒就要出事似的。
一直到了楼下柜台前。
老掌柜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掌柜的……”
一旁的伙计不明就里,还以为自家掌柜的是出了什么事,下意识就要上前搀扶。
“没事。”
“替我准备蓑衣,跟我出去一趟。”
门外房檐下落下的雨水,还如断了线的珠帘一般挂着,老掌柜只是摆摆手吩咐道。
“都这么晚了,掌柜的,有啥事您吩咐一声,我去就行。”
“行了,别废话,再待下去掌柜的我能不能熬过今年都是两说……”
“什么?”
伙计一愣。
明显有些没反应过来。
老掌柜却已经转过了身,端起茶壶灌了一口,细细回味了下刚才楼上的经过,越琢磨他就越发觉得那小子邪性。
才多大年纪。
自己这种老江湖竟然被他拿捏得动然不得。
全程受他掌控。
见状,伙计挠了挠头,也不敢耽误,快步往库房的方向跑去。
不多时。
就见他抱了两件蓑衣回来。
在伙计帮忙下穿好,老掌柜又接过斗笠往头上一戴,这才背着手跨过门槛,冒着雨径直往外走去。
跟在后边的伙计,一看是出城的方向,脸上的惊疑之色顿时更浓。
但他又不敢多问。
只能冒雨快步追了上去。
“掌柜的,去了。”
二楼,窗户边,一个伙计透过窗沿缝隙看着夜色中一老一少远去的背影,回头冲着仍在自斟自饮的陈玉楼背影道。
“行了,回来吃饭。”
“这两天暂时住下,好好休息。”
陈玉楼放下酒盏,目光平静的扫过楼内众人。
“是,掌柜的。”
从之前他和酒楼老掌柜对话,稍微机敏点的伙计就能猜到一二,所以此刻也并无太多意外。
加上,从马鹿寨离开后。
这几日几乎马不停蹄,一直在赶路,正好停下歇息也是好事。
见众人埋头吃饭。
鹧鸪哨几人却是愈发好奇。
“陈兄,是打算明日驾船去湖上碰碰运气?”
以老掌柜的人脉。
寻来船只绝非难事。
只是……如何得见河神却是没了下文。
也不怪他如此发问。
实在是抚仙湖水域太过辽阔。
此刻站在二楼,推开窗户远眺,只能从茫茫黑夜中感觉到一片磅礴无尽的水气。
想要在这么大一片湖泽中撞见河神,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不不。”
陈玉楼摆摆手,笑着看了眼几人反问道。
“为何要去寻它,而不是等它找上门来?”
“什,什么?!”
听到这话,饶是鹧鸪哨都有些无法理解。
剩下几人更是一头雾水。
“陈大哥,那就别卖关子了,那可是河神,怎么会主动来找?”
花灵歪着脑袋,实在想不明白,忍不住嘟嘴道。
“就是啊,掌柜的,你这吊着胃口,今晚回去我们怕是都睡不好。”
一旁的红姑娘也附和道。
至于其他几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神色间的期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了好了。”
见状,陈玉楼摇头无奈一笑。
“你们说,若是湖中再出现一头蛟龙,那河神还坐不坐得住?”
第二头蛟龙?
简单一句话。
就像是在茫茫夜色中点燃了一盏风灯。
花灵只觉得脑海里灵光一闪,“是经幢下镇压的那头?”
“聪明!”
陈玉楼赞赏的看了她一眼。
老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独占万顷抚仙湖的老蛟。
以它对湖泽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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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相隔百里,一旦嗅到同类气息,绝对会不顾一切赶来。
当然。
除了那头蛟龙精血。
陈玉楼最大的底气,还是来自于那枚龙蜕。
一头即将走水的大蛟。
或许能够忍得住卧榻之侧有人,但却绝对抵挡不住化龙的诱惑。
接下来。
一行人再不多言,专心于吃饭。
不得不说,老掌柜能够在建水城开起这样一座酒楼,确实有点东西。
几道川菜做的极合几人胃口。
要知道,川湘菜式都是以辣见长,如今远在千里外的滇南,能够尝到一口乡味,实在是再难得不过。
等到夜色渐深。
吃饱喝足的一行人,在酒楼伙计引路下,径直去后院休息。
一夜时间悄然而过。
翌日一早。
陈玉楼从打坐中睁开眼。
推开窗户,昨夜雨水下到后半夜,此刻雨后初歇,空气异常清新,深吸一口都让人精神一震。
窗户正对的天井中种着几株老树。
积落的雨水。
压弯枝头,从树叶上滑下。
打落在天井中的水缸中,传出一阵吧嗒的水声。
目光越过高墙,看向远处,整个抚仙湖笼罩在浓雾中,白茫茫一片。
“陈先生,这么早?”
就在他远眺间。
楼下天井一角,一扇窗户也从里推开。
老掌柜提着烟斗,睡醒惺忪,昨夜他到很晚才回,但上了年纪觉浅,雨水打落的动静,让他也没了睡意,干脆合衣起身。
没想到。
抬头就看到陈玉楼俯身靠在窗户上的身影。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老掌柜才是。”
陈玉楼笑了笑。
“哦,对了,陈先生,昨夜我已经去打听过了。”
老掌柜这会也顾不上抽烟,眉心里闪过一丝愁容,“船有,不过……”
“没人愿意入湖是么?”
一听他语气,陈玉楼就猜到。
“是。”
老掌柜点点头。
“这两年湖上风波愈演愈烈,那些渔民宁可种地,或者去河上摆渡运货为生,都不敢再进湖打渔。”
“租船呢?”
对于此事。
陈玉楼并不意外。
要钱不要命的人有,就如当年的巴莫,但事无绝对。
真要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为了几块碎银,把身家性命搭上不说,最关键的是,还得冒着触怒龙王爷的风险,当然没人愿意去做。
“租?”
老掌柜提着烟斗的手一抖。
这他还真没想过。
“买也行,陈某花钱,银货两讫,自然不会沾染河神因果。”
“这应该是没问题。”
老掌柜点点头,那些渔家没了活路,能卖船肯定不会拒绝。
“那这样,待会还麻烦老掌柜领我们去一趟。”
“陈先生放心。”
老掌柜一口气答应下来。
说实话,昨夜没睡好也有这个缘故。
毕竟答应的事情没办妥当,他都不知道怎么面对。
那帮打渔的性格比牛还要犟,昨夜他嘴都说破皮了,愣是没一个人松口。
如今有了这个两全之策,他哪能不乐意?
返回屋内。
简单洗漱了下。
让昆仑去敲开鹧鸪哨和老洋人的房门。
带上袁洪和怒晴鸡。
又特地找了两个擅长水性、懂得驾船的伙计。
其余人则是留在建水城。
一行几人用过早餐,便跟着老掌柜一路往城外赶去。
建水城依山傍水。
虽然不大。
但城内居同样大不易。
那些渔民只能逐水而居,搭几间简陋的茅草屋,甚至就在船上住行。
一进港口。
那些人便认出了老掌柜,脸色间露出几分不善。
但老掌柜却仿若未闻,刚来的路上,他特地问了下价,说实话,陈玉楼出的价格让他都有点心动。
只可惜。
他开的酒楼,并无船只。
而那个价格也给了他极大的底气。
一帮打渔为生的渔民,能有什么见识,估计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上前交涉了几句。
果然。
听到他报的价格。
原本还面露不善的众人,脸色瞬间变得错愕,对老掌柜的态度也从恶劣变成了讨好。
争先恐后的说着什么。
虽然隔着很远。
他们用的也是各族的土话。
但陈玉楼知道,此行已经稳妥了。
没多大一会功夫,老掌柜便返回,请他们去港口看船。
陈玉楼要求倒是不高。
要快、稳固就行。
转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艘大蓬船。
差不多有七成新,看的出来船家也很用心,专程刷了桐油,船舱内也打扫的一尘不染,几个人都颇为满意,当即痛快付钱。
“老掌柜,陈某就要进湖,就不相送了。”
一行人顺次登船。
落在最后的陈玉楼,看着老掌柜道。
“陈先生,别嫌老汉话多,实在是湖上凶险,千万小心,万一真……真遇到河神,千万别冲撞了,说说好话,说不定能逢凶化吉。”
老掌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叮嘱道。
“多谢。”
陈玉楼心头一热。
老掌柜心思不坏,不过,此行抚仙湖却是早就定下,这一遭非去不可。
留下一句话。
他再不犹豫,转身登船。
在岸边一行人复杂的目光中,大蓬船冲破湖上茫茫雾气,直奔大湖深处而去。
船一入湖。
一行几人神情皆是凝重起来。
提弓握刀,目光死死盯着四周。
与之截然不同,负手站在船头的陈玉楼,却像是来观景一般,目光平静,神色洒脱。
只不过。
谁也不曾察觉到。
一双夜眼内,有灵光闪烁,四周浓雾仿若轻纱,毫无阻碍。
足足半个多钟头后。
直到烈日升起,湖面上雾气迅速散去,前方水中也出现了一座小岛。
“瀛海山!”
“去岛上!”
陈玉楼一指那座孤悬湖中的小山,示意了声正在驾船的伙计。
两人不敢耽误。
迅速将船抵近岛边。
与梁王山不同,瀛海山极小,只有不到两三里范围,山上乱石嶙峋,隐隐还能见到几座断代石碑。
示意几人各自落位。
又吩咐怒晴鸡收敛气息。
等一切就绪,陈玉楼这才取出蛟目,置于那块刻着瀛海孤岛的石碑顶上,左手掌心内则是握着那枚龙蜕。
浓烈的妖蛟气息随风飘散。
龙蜕上的龙气,则是暗藏其中。
随之而起的,还有漫天如雨的神识。
陈玉楼看似平静,实则气机一直锁定四方,尤其是岛下大湖之中。
迎着水风呼啸,饶是他也忍不住心生感慨。
当日瓶山钓六翅蜈蚣,之后异底洞外钓不死虫。
没想到。
今日玩的更大。
竟是在抚仙湖上钓蛟龙。
哗啦——
等了半刻钟不到。
原本还算风平浪静的大湖远处。
一道哗啦的水声骤然而起。
陈玉楼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弧度,淡淡笑道。
“大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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