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四方。
没有光线、没有声音……也没有生命存在的迹象。
惟一有的只有无尽的阴寒。
寒意彻骨,让人恍如身处无间地狱。
陈玉楼提着风灯走在最前,身下栈道一头嵌入崖壁缝隙,一头悬在半空。
鬼洞深处翻涌的地气。
化作狂风。
稍有不慎就会被掀入其中。
最为恐怖的是,这鬼地方水汽深重,再加上几千年时间过去,栈道早已经腐朽不堪,每走过一步都会传出咔滋咔滋的响动。
行走其中。
说是在刀尖上跳舞都毫不为过。
仿佛下一刻,就会跌落无底深渊。
“小心点。”
绕过差不多半圈,陈玉楼忽然停下脚步,提醒了一声身后几人,同时举起手中风灯,火光中很快映照出一座壁龛。
半米见方。
其中搁着一座跪地石人,头顶油盏。
灯芯早已经燃烧殆尽。
不过石制的灯盏中,仍旧残留着一小捧油烬。
虽然落满了灰尘,但隐隐还是能看得出来,应该是什么动物的油脂。
只随意扫了眼。
陈玉楼目光便继续落在那尊石人身上。
与刚才头顶祭坛中的石像相比,无论刀工还是技艺,都要差了一大截。
粗糙、抽象。
只是大概雕刻出一个人形。
至于五官、样貌,服饰、装扮这些细节,几乎完全没有。
“够古老的啊。”
似乎察觉到他的举动。
身后几人也围了过来。
都是倒斗行老江湖,就算是昆仑,凭他的眼力,轻轻松松都能去长沙城古董店铺里做个掌眼大师傅。
一眼就看出那石人来历。
不说价值多高,但存在的年限却是极为惊人。
至少也是几千年前的古物。
“有点怪,这风格和精绝似乎完全不同啊。”
老洋人眉头微皱,细细回想了下一路所见。
印象最深的自然是那座黑色神庙。
一到六层,几乎都有代表各自等级的石雕。
但就算是最底层的石羊和奴隶,雕刻的也是栩栩如生。
远不是这般粗制滥造。
“会不会是你们扎……这一脉先祖留下?”
杨方目光闪烁,若有所思道。
按照老洋人的说法,他们这一脉,曾经也是双黑山的主人。
只不过,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才会从西域迁往内地。
但他话音才落。
就被鹧鸪哨直接否定。
“不会。”
作为这一代搬山道人,同时也是扎格拉玛最后的族长,他掌握着先知之书,以及搬山秘录。
他很清楚。
当年先圣一开始确实想过深入鬼洞。
一窥其中的秘密。
但鬼洞太深,先民手段贫瘠,根本无法入内。
借助于占卜预言,方才知道东方有一枚黄金玉眼,能够照破鬼洞,这才命人仿造,借此窥探。
可惜。
最终的结果。
非但没有看到鬼洞底下。
反而开启灾祸之门,为族人带来了灭顶之劫。
先圣也因此而死。
从始至终,都没人真正下过鬼洞。
又怎么会在半壁留下遗迹?
更何况,捧灯石人,虽然看不清五官,但长相明显异于他们扎格拉玛一族。
非要说一种的话。
在他看来,倒是与塞种人以及吐火罗人相似。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人,比精绝人更为古老。”
几人争论中,陈玉楼忽然道。
“鬼洞族?”
鹧鸪哨心头一动。
但随即想到了什么,又目露迟疑的摇了摇头。
“不应该啊。”
“当年先知确实留下预言,在他死后八百年,双黑山会出现另外一批人,他们自号鬼洞族。”
“从古城四处壁画,不难猜测,鬼洞族其实就是精绝人的先祖。”
“前后一脉相承,按理说风格不该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他平静的说起当年往事。
一番分析入木三分。
“会不会是更往前?”
等他说完,陈玉楼继续开口。
“更前?”
这下,不仅是鹧鸪哨,一旁的老洋人也是猛地怔住。
要知道,扎格拉玛一族,四千多年前便从遥远的欧洲大陆迁徙至双黑山,只因为他们一族向来信奉真神。
而按照先圣的占卜预言。
真神就在双黑山下。
那个时代,几乎可以称之为远古,同时期的内地,还处于三皇五帝统治之下。
按照历史记载,整个华夏文明最多也就五千年左右。
再往前,岂不是太古时代?
茹毛饮血、结绳记事的部落族群。
内地尚且如此,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西域,难道有人率先衍生出了文明?
“看这石人,确实古老,但要说五六千年前,会不会太过离奇了?”
鹧鸪哨思索再三,最终还是没忍住,皱着眉头道。
他之所以迟疑,是怕陈玉楼看出了什么。
但这种可能性在他看来,简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是啊,陈掌柜,几千年前,还是原始部落吧,真能打造出这种石人?”
“我也觉得有些不太可能。”
一旁的杨方和老洋人纷纷开口。
要说一两千年,或许还有可能,但是几千年,茹毛饮血时代,哪有文明可言?
见几人皆是面露不解,陈玉楼只是笑了笑。
雪域魔国还真就处于太古时代。
在扎格拉玛一族抵达双黑山之前,他们便从鬼洞中取走了蛇神之眼雮尘珠,并且在昆仑山一带建立起了庞大的政权。
但而今还是民国。
考古学甚至还未出现,更不要提地质、自然以及科考,就算他坚持己见,但疑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更改。
所以,还不如等进入洞底。
见到魔国之人留下的遗迹,壁画,眼见为实,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没有过多停留。
一行人绕着旋梯不断深入。
注意力全都放在身下和周围的几人,并未察觉到,漆黑的穹顶高处,一道形如星辰般的流火不知何时出现。
赫然就是受陈玉楼召唤。
紧随他们而来的罗浮。
历经近两个月的放养,穿越整座黑沙漠,此刻的它一双眸子就像鹰隼般锋锐,一身翎羽更是犹如铁水浇筑,泛着一抹深重的金属光泽。
最为惊人的是它背后。
那道羽翎凤镜不再是往日般模糊不清。
反而清晰可见。
也不知道这段时日,它独身一人在茫茫沙漠中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有如此恐怖的变化。
与之前相比。
身形倒是没有太大变化。
但长相容貌却是越发偏向于传说中的凤鸟。
此刻的它,站在崖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尖利的嘴喙轻轻梳理着七彩翎羽,目光则是随意扫过下方。
一双凤眼仿佛能够洞穿重重黑暗。
准确落在栈道上一行人身上。
不过……
再往下,即便是它也无法看清。
滚滚黑雾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但身为大妖,罗浮天生对凶险的感应就远超常人,在那无尽的黑暗中,它分明能够感受到一股直刺神魂血脉的大恐怖。
那是它自化妖以来,从未有过的经历。
主人呼唤它前来,也只说让它掠阵。
既要掠阵,自然难免厮杀。
只是,主人手段之多,实力之强,就算是它也不敢说能够追赶。
却要用那等凝重的语气提醒。
可想而知,这座深渊洞窟内的存在何等可怕。
等梳理过一身翎羽,罗浮这才张开翅膀,借着身下流动不息的风气滑跃而下,妖气、凤火尽数敛起,仿佛一片落叶,轻飘飘的坠了下去。
甚至连一丝破空声都不曾带起。
在黑沙漠野了这么久。
罗浮也不是都在嬉戏玩闹。
至少这种滞空的法子,就是从被它俘获的那两头天山鹰身上学来。
不多时。
它视线中便出现了一行人。
但除了陈玉楼外。
栈道上并无一人察觉到它的存在。
即便两者之间也就相隔二三十米。
随着一行人渐渐深入,一路上发现的远古遗迹也越来越多,洞龛、石人、石斧,甚至还有粗浅的石画。
一如当初他们在玉门关外见到的黑山石刻。
只不过,比起后者,眼前这些更为粗糙,不过是些线条组合在一起,所记载的事情也千奇百怪。
仿佛只是当初开辟栈道的古人,在休息闲暇之余随手刻下。
并无特定的含义。
但鹧鸪哨几人脸色却是愈发凝重。
在文字被发明之前,壁画是最好的载体,从中可以探知到太多的东西。
壁画之古老。
似乎在和之前陈玉楼的猜测越发接近。
只是……
怎么会?
一个连先圣都不清楚的部族。
在几千年前,便存在于双黑山,甚至进入了这座鬼洞。
如今他们能下。
一个是有着先祖所没有的栈道优势。
另外,跨越几千年,认知的差距绝对是无法用预言就能弥补的。
而且即便如此,鹧鸪哨一直没有说。
在踏入栈道的那一刻起,他便感觉到颈后像燃起了一团火,强烈的灼烧感,恍如周身岩浆。
血气鼓荡,心悸难安。
每往下深入一步,血液流淌的速度便越发缓慢,凝滞了一般。
给他的感觉,似乎潜藏多时的鬼咒随时都会爆发。
他不敢说,也是怕会引起惊恐,让他们几个担心。
如今都已经到了这一步。
就算鬼咒真的爆发,他也绝不会退后半步,否则几千年下来,因为鬼咒而死的族人岂不是白白死去?
暗暗扫了眼师弟老洋人。
见他步伐沉重,每走一段,都会停下缓上口气。
鹧鸪哨当即明白。
师弟也是如此。
“等等,陈掌柜,这鬼地方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虫子,我绝对是被咬了。”
就在他分神间。
走在队伍中间的杨方,忽然骂骂咧咧的道。
“虫咬?”
听到这话。
不但是他,连打头的陈玉楼都停下了脚步,一脸狐疑的看了过来。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痒,这么一会,我感觉皮都要被抓破了,但是根本按不下去。”
杨方摇摇头。
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几人都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若是这无尽黑暗当中,真藏有类似于金浮游一类的虫孑,根本无法防备。
陈玉楼皱着眉头,示意他将衣服撩起,同时将手中风灯举了过去。
但……
只扫了一眼。
所有人就跟见了鬼一样,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无血。
摇曳的灯火下。
杨方后背脖颈处,竟是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只狰狞的眼球。
仿佛是被人用刀子刻上去的一样。
又像是从血肉中长出。
眼球四周还残留着无数的指印。
分明就是被他抓过。
“这……”
“咕咚!”
“怎么会?”
那只眼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众人看的都有种头皮发麻,浑身奇痒的感觉。
“不是,到底是啥?”
“为啥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察觉到气氛不对,还在撩着衣服的杨方猛地回过头,目光狐疑的扫过几人。
“昆仑,你也掀开上衣。”
陈玉楼眉头紧皱,没有回应,而是看向昆仑当机立断的低喝道。
“好。”
见此情形。
昆仑哪里敢有半点迟疑,放下手中风灯,迅速将长袍脱下,撩开上衣,露出一副犹如千锤百炼过的精悍壮硕身躯。
那副身子,即便同样修行横练功的杨方,看的都是一脸震撼。
但当他目光扫过昆仑后背。
整个人却是一下僵住。
在他背心处,竟是露出一只足有拳头大小,栩栩如生的眼球。
看上去如此真实。
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血肉中钻出,然后睁开眼皮。
“这不是……”
杨方咬着牙一声惊呼。
他脑海里猛地闪过无数画面。
分明就是这一路上所见的眼球图腾。
这鬼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昆仑身上……
不对。
联想到刚才几人的举动。
他一下明白过来。
不止昆仑,自己身后应该也是如此。
“是诅咒!”
陈玉楼瞳孔微缩,眼神里透着一抹说不出的复杂。
这一点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沉默了好一会,这才缓缓开口,目光转而看向一旁震惊到手足无措的鹧鸪哨师兄弟两人。
“道兄,老洋人兄弟,陈某说的不错吧?”
“这就是扎格拉玛一族,几千年来所受的诅咒!”
“是。”
鹧鸪哨苦笑了声。
示意老洋人脱下长袍,低下脑袋。
将后颈处那只狰狞可怖,犹如活物的眼球展露在众人眼前。
“鬼咒。”
“逃不过的劫难灾祸,伴随了我这一族,足足几千年。”
简单一番话,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一张冷峻的脸此刻苍白如金纸,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但是……我不明白。”
“你们并非我族中人,为何也会……被诅咒缠上。”
听到他这句自言自语般的呓声。
陈玉楼伸手指向地底以及周围,平静的眸子深处,此刻已经冷如寒霜。
“这就是宿命。”
“只要进入此地,谁也逃不过。”
轰——
这句话无异于一只被点燃的炸弹。
瞬间引起轩然大波。
气氛愈发阴沉。
恍如一块压在胸口中的山石,让人喘不过气。
“这鬼洞……其实就是连接虚数空间的通道,只有斩断两者之间的联系,方才能够解决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