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横扫千军
作者:白慎行   宋武屠龙最新章节     
    北府的轻骑连连逐撵武昌溃兵。
    杀一阵,放两箭,弱侧兜个圈,马蜂猛蜇牛屁股。
    赶到江岸,已入了暮,北府这三十一骑却不急追击,停下马蹄,不紧不慢地张罗起了登船:
    船载三十一骑,人马悠闲渡长江;
    水行不过五十里,江心忽见一小洲。
    刘裕叫停了船,留给了武昌守军半晚上逃命的时间。
    打发人马登陆,暂歇于小洲上。
    这小洲远离长江两岸,上不巴汉阳,下不挨武昌。
    洲头一片回水湾,能泊三五十艘大船——
    刘裕心想,西军的胆气是真破了,但凡在此处埋伏个千把来人,我的轻骑焉能从容渡水?
    百年前,黄祖镇守江夏,帷帐里有一位人才做客;这位人才有两大特点,一是谁也看不上,二是谁也看不上。
    这位人才,曾经当面问候过曹操和刘表的父母。
    大领导想法多,当时没动他,击鼓传花一般把他送到了黄祖手下——
    黄祖是武夫,脾气直,不惯着,当自己父母也不可避免地被这位人才问候之时,一怒之下把他宰了。
    宰了,就埋在这座小洲上。
    这位人才名叫祢衡,这个狂傲的姓名在后世里不断被人鞭尸。
    当谢玄为刘寄奴讲史讲到此处时,刘裕不解,世上怎么还有这类胆大包天的喷子?
    谢玄说,立场不同。
    祢衡是寒门,想出人头地,只能孤注一掷;问候大佬的父母,或是在赌,或是希望大佬抬举他的胆识。
    终极目的,无非名利。
    祢衡点子背,没遇见宽宏大量的大佬。也是,大佬可能接受批评,可任谁也受不了自己的父母被人抡圆了问候。
    你敢在六月的卷子上问候考官吗?
    这位一百年前的寒门子弟,愣的要命。
    反面教材并不是学渣。
    他作有《鹦鹉赋》,一抒千古士子壮志难酬之激愤,一诉权贵压迫下底层人才困顿无依之苦楚;文思精巧,堪称汉魏以来的顶级赋体。
    小洲因祢衡出名,所谓“藏船鹦鹉洲”。这一形胜之地,正因祢衡的《鹦鹉赋》得名。
    刘裕寻思,哪怕他祢衡喷人之时,多看几眼这长江的美景,万也不忍把那愤世嫉俗的杀身之话吐出口来。
    正:
    烟开兰叶,香风锦浪;
    夕阳归鸟,明月芳洲。
    出神好一阵,随行的炊家子端来大碗蒸鱼。鱼肉划成花型,使筷子挑挑,冲天的锅气钻进鼻孔里;鱼腹剐的也干净,瞅不见丁点黑膜,闻香流涎,没一丝湖腥。
    “将军,请用餐吧。这是现打的武昌鱼,我使黄酒腌了半个时辰。别的不敢乱放,只用山葱、甜姜和细盐,上锅嫩蒸了片刻……”
    刘裕笑道:
    “鱼肠里没有短剑吧?”
    炊家子呵呵一乐:
    “半尺的小家伙,鱼腹只够塞进牙签子。”
    “没多打两条?”
    “徐记室点我随军,离军时匆忙,囊中只备了盐梅一袋、碗碟三十来只;装不下大个的渔网。”
    “端给弟兄们吧。就着馍馍,一人扒两口,好歹有个咸淡味儿。”
    “是。”
    那人转身要去,刘寄奴见他腰甲后面夹了根竹管:
    “昨夜龟山山下,击鼓时,是你吹的笛子?”
    炊家子抹干净脸上征尘,露出稚嫩的脸容;拽过腰后竹管,一双大眼里,夕阳闪烁:
    “将军,这不是笛子,是八孔筚篥。”
    接过筚篥,数一数,管子上果是八个眼;管口插了个木哨,嘟进嘴里胡吹两声,音色干脆利索,音量极大:
    “好管子,不扭捏,这筚篥有汉子气。”
    “将军说的是。筚篥本是军乐,由北朝传来;进军之时,辅之以金鼓,其声萧杀,能寒敌胆。”
    “你怎么懂这个?”
    刘裕打量起了少年:
    “昨晚那两笛子,把人吹得手痒痒。”
    少年笑道:
    “我原是谯王殿下的部曲,鼓吹部曲——专一吹拉弹唱的乙士。西陵郡时跟的将军,以前在那边不快活,妈的没日没夜腮帮子疼。我……我是将军的同乡!”
    “老乡见老乡。”
    刘裕抚掌大笑:
    “以后吃鱼,我更得小心谨慎,怕你他娘的有一天又不快活了,鱼腹藏剑,冷不丁捅老子两刀。”
    “不敢,不敢。”
    “我级别太低,咱们白直军中也没有花里胡哨的‘鼓吹’,当个炊家子,埋没你这手艺了。”
    少年正色道:
    “将军,谈何埋没?自古治大国有如烹小鲜,调和五味,埋锅造饭,本就是我职责所在,何况也没耽搁了上阵杀敌。
    属下吹着笛子玩菜刀,手里长枪短剑也照料地勤谨,从没让家伙事儿锈蚀过半点;
    你再看咱这几个弟兄:
    阿斯如,陇右秦人,使胡弓,用弯刀;
    张狗儿,外号阴阳先生,原在广陵支摊子算命,堪舆的专家——
    陌生的山川形胜,拿鼻子能闻出来哪儿有小溪、哪儿是坑谷;
    还有胡六,老本行是土郎中,医术比敬先将军只高不低,上马是兽医,下马是军医——
    这孙子进了北府,负责看管马刍草料,倒买倒卖的事儿少不了……兼能治治人头疼、马拉稀的小毛病,谋财害命的一把好手!”
    刘寄奴笑拧狼腰:
    “杀过敌吗?”
    “我也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一马离了西陵郡,追随将军已有两战:
    将军用兵,唯爱出奇,赌全局于一掷,舍生死于一博。
    我以为,桓玄占有荆楚之地,主力却被北府本部牵制;敌人的弱点,正在于辖区广大、城池分散、兵力不足。
    因此,对西军最好的法子,就是出其不意;以骑兵穿插引诱、步甲拉出野战,速战速决……”
    刘裕收了笑,谨慎审视少年,缓缓道:
    “端了鱼,下去吧。这一战之后,你若没横着,我再去伙房找你。”
    少年仍不退下:
    “刘将军,我还以为,行军打仗,需要的决不是施恩布义——
    小恩小惠,买的来俗人人心,买不来英雄青眼。
    当日攻破夏口,将军大散金银,赏罚明正,我孟彦达第一个挑大拇哥!所谓上下同欲、方能得胜;为将者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赢!
    为将之道,志在让士卒知道,只要打赢了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志在挖出麾下将士的全部野心!为了这个野心,军心可以如峰如岳,军威可以移山填海!”
    “孟彦达,孟彦达啊……彦达,你的野心是什么?”
    “属下的野心,是京口城中的一名女子。”
    刘裕摇了摇头,谑笑道:
    “好好干,年底回家了,哥再给你娶个嫂子。”
    “……”
    “会吹笛,能唱曲吗?”
    “属下学得几首。”
    “有没有兴趣高歌一首?闲着也是闲着。”
    “将军不急追击?”
    “月亮还明。今晚是晦日,我要等子时,等天上看不见一点光的时候,再带你们摸着黑干票大的……你他妈的,徐羡之没告诉过你,在我军中,问话只有‘是’和‘否’可以答?碎嘴子,快给老子唱!”
    孟彦达清了清嗓子,众兵围上近前:
    “桓玄王八蛋,北府真是好。
    拥护司马家,建设大晋朝。
    鱼水齐携手,幸福少不了。
    五桶归一桶,大家呱呱叫……”
    众兵抿口无言。
    刘裕怒骂道:
    “你给老子滚,狗刨回武昌吧!”
    孟彦达憨笑道:
    “我以为您喜欢这个调呢。”
    “我还是喜欢看你狗刨。再给你个机会,大家伙儿都听好啊——这孙子再装大尾巴狼,把他麻溜扔江里去!”
    彦达不再嬉皮,卸下兜鍪,以筚篥击节而歌:
    “日暮孤城下,军去柳营兹。
    云驰骠马黄,木荡珊瑚紫。
    荷枪听霜角,入帐草檄词。
    少吟边关句,无酒慰相思。”
    “月下汉阳渡,马驻吴江流。
    黯黯关津冷,邈邈柝刁幽。
    乡书传鱼信,敌血满兵裘。
    南国发栀子,昨夜梦瓜洲。”
    “黄谷托绛月,青江浮墨云。
    云月何缱绻!江谷自沉沦。
    澜涛五湖客,山海一行人。
    归路马迟迟,明日雨纷纷。”
    “江急山日薄,马倦南风紧。
    久待云中路,长忆李将军。
    壮士浮飘梗,弱草栖轻尘。
    功名苦不早,明日抱瑶琴。”
    “怕见江城暮,莫食武昌鱼。
    白鸥浦上踪,黄鹄矶头雨。
    万里关山迢,十年匣刀闭。
    憔悴对夕阳,少年徒负气……”
    汉阳城,忙成了大雨前的蚂蚁窝。欲战,城外彭家岭上,千名陇右突骑虎视眈眈;欲窜,西军的大部让北府、历阳和东军盯死在江左,分身乏术,主力无暇赶来救援。
    刚刚收到武昌失守、溃兵逃奔本城的消息,斥候又来归报,一队人数不详的晋军骑兵,悄悄渡江登陆,快马直奔汉阳杀来——距城不足百里。
    夜黑如墨,沥沥拉拉下点小雨。
    彭家岭上,千人的具装骑兵果然是佯攻的摆设,且等着那彪北府步军从武昌赶来合围城池。眼看北府的先锋爪牙马上扑到,西军守将头疼欲裂。
    汉阳城守,姓孔名于仁,本是一位荆州宿儒。桓玄常以儒将自诩,和老孔清谈过几场,惊之为当世名儒,故而大胆委以汉阳重任。
    老登博学多识,苦思破局之道良久,把满柜子的兵书翻成了毛边儿。
    孔于仁想到姜太公说过:
    “敌兵深入长驱,人马必不得食,士卒早晚绝粮。我军应择锐甲,疾击其后,去城四里而安置营垒,大张金鼓旌旗,多设伏兵。三军合战,或猛攻其前,或掩杀其后;敌兵虽勇,其战必败。”
    善哉,圣贤说的总没错。
    金银珠宝是暗地里搂的,连环春宫是被子里看的,仁义礼智却是在嘴头子上牢牢焊死的。战前,孔将军高升汉阳城头,慷慨激昂,动员三军:
    “鼓声争鸣,萦绕青春的回响;前程开辟,连结长江的汪洋。决定汉阳城命运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兄弟们,面对全城兴亡的关键时刻与最后征程,我们汉阳西军,愿以‘厚积分秒之功,始得一鸣惊人’的声音,融入拼杀浪潮,唱响青春的美好共鸣!
    当今,战局日新月异,奋斗时刻不息。我们要以坚韧的意志克敌致胜!
    ‘厚积分秒之功’,正要求我们保有细大不捐、兀兀穷年的毅力:
    征战辛苦,我们要聚焦重点难点,用梦想的力量战胜霜露与荆棘;‘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集中兵力,我们要向北府发动猛烈攻击!各营队要勉力携手互助,取长补短,齐头共进:
    大战在即,我们应当不改本心,向桓灵宝将军宣告:
    ‘不能因战局的复杂而放弃梦想!’
    我们将砥砺前行,抓住时时刻刻的反攻机会,保持每时每刻的拼搏精神,让胜利成为习惯,让兵法成为常识,让梦想最终成真。
    志合者定不以山海为远,坚持者总能够一鸣惊人!
    将士们,我们要以厚积薄发自励,以分秒必争自期,振汉阳之长风,守西军之希冀!
    暂时的晦暗终如云烟散尽,清风皓月万里明!且看今朝,我辈奋蹄,不负韶华!不负桓将军信任!!!
    ……”
    城下,西军兵将窃窃私语:
    “这孙子叽哩哇啦说啥呢?”
    “听不清,风大,雨点子也密了。”
    “又是圣人的话吧?”
    “牲人是谁?”
    “他爹吧。我怎么知道?”
    这一激昂就没有点儿了,激昂半晌,许是口干了,孔将军终于停了训话。左右亲兵极有眼色,老孔话音刚落,无缝就端过来水盏,亲兵道:
    “禀使君,刚接了斥候的军报,探得清楚,北府那支渡江的马队,区区不过三十人。领头的军汉穿着明光铁甲,腰间挎有双刀……”
    孔将军惊地掉落了手中茶碗:
    “可是那刘寄奴!”
    “使君勿忧,是他便是他。早得了信,夏口之战,此人摔作了瘸子,已成废人一个;武昌的北府大军未动,他此行又只领了几个人,显然是奔那彭家岭去的。孔使君,我听说桓将军点名要他人头,今夜这厮竟敢脱军而行,招摇过市——依卑职看,汉阳城外,伏上二三弓手,干脆就狙杀了他;拿下这桩大功业,桓将军也欢喜!”
    孔于仁深沉叹气:
    “早让你平时多读《论语》,治国理政之道,尽在其中。夫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我清清楚楚记得桓灵宝将军亲口所说,当日此人北上襄阳,麾下也是三十余骑,万众之中,杀的西军主力晕三倒四!本官是治学的朝堂辅弼,本来一向不爱插手行伍,今日是事儿赶事儿到这儿了,那也不可轻心!三四个弓手就能了结他?没那么简单吧!”
    “使君的意思是?”
    “弟兄们全都给我上吧,我在城里等着你们报捷。这是前朝武庙先哲传下来的阵法,你们比着葫芦画瓢即可,按图例布置军阵,必须做到一丝不苟、有样学样,给我拿出卓越优秀的战功战报和尽善尽美的治军态度。广大将士,要把西军大业放在心上,把战场责任担在肩上,尽职尽责,埋头苦干;要致力于刀枪的历练,要铭记住长官的培养,要感恩上级和同袍们的支持和帮助,要养成过硬的责任意识……”
    “孔使君,谨遵教诲,卑职受益良多。雨势转大了,使君下城吧?”
    “这我就又要批评你了。咱们为官仕禄者,言谈间最忌‘下’、‘落’、‘低’、‘边’等字眼,你为人僚属,应当谨言慎行,怎么能说‘下城呢’?该说‘请移玉步’,最不济来句回家的白话。不是我批评你,昨晚府衙酒会,你在会上祝酒时怎么和督邮官说的?你说‘升官’就好了,祝他发什么财!咱们发的是财吗?咱们那叫‘禄’!这‘财’也是明面上能提的?!”
    “是是是,卑职永世铭记孔使君教诲提携之恩,不敢忘却我使君大德……”
    一官一吏,仍在汉阳城头逼叨;大雨倾盆,城……下……城前两万将士露天立正,头顶倾盆大雨。
    计议已定,截杀刘裕在即。
    一只摩云白隼,舒展遮天双翼,悄然飞过城头,直奔城外野岭而去。
    梆子一声响,白马陷重围;
    彭家岭上,千名陇右突骑,策马杀穿西军乱阵。
    蒯恩抢入城中,左拥索邈,右侍向弥,刘寄奴下马步行,徐徐走进汉阳。
    汉阳府邸,北府大将,使肮脏鞋底,一脚踏上孔于仁的鸡胸。
    “刘寄奴……你不是……不是瘸了?”
    “孔夫子,我装的。我不装,你敢出城吗?”
    孔于仁强忍惊惧,奋力挺起胸口而不可得:
    “我乃当代大儒!”
    刘裕笑:
    “我乃当代你爹!”
    “贼子有辱斯文,意欲何为?”
    “意欲让你看看我鞋底——孔夫子,你看我鞋底好看吗?”
    “尚可乎?将将可。”
    “再让你看我双刀!”
    ……
    夫子自幼学习六艺,礼乐是汉阳府邸的标配,府中养着一队鼓吹手。刘寄奴将歌姬舞女尽数遣散,独独留下了几个精壮的乐手。城头变换北府军旗,汉阳乐手讨好新主,领班的谄媚道:
    “卑职是秦人,秦主与叛军交好,前年,把我们这队鼓吹当成礼物送给了桓玄;有一首撑住门面的战歌,桓玄爱这歌词,发兵时常令我等演奏。今夜恭迎刘将军光复汉阳,我等献丑啦!”
    “陇右将军有陈安,
    爱养壮士如心肝。
    青白快马铁雕鞍,
    七尺大刀奋如湍。
    丈八蛇矛左右盘,
    十荡十决勿挡前。
    力尽三交失蛇矛,
    围兵千万骑悠悠;
    天降大雨追者休,
    十骑俱荡逃岩岫。
    西流之水东流河,
    呜呼一去不还奈若何!”
    酣歌一阙,索邈听到秦陇故乡的民歌,无言沉声叹息。
    刘裕不语看向身后,孟彦达拥上前来,大怒道:
    “你这胡虏,也忒无礼!当我北府无人,没听过这阙《陇右陈安歌》?那陈安,原在大晋为将,五胡乱华,又转投前赵、成汉,最是反复无常、忘恩负义之小人。这阙歌,半阙唱他纵横沙场,左手七尺刀,右手丈八矛;半阙唱的却是他丢矛弃刀,最终功败垂成、为天下笑。我北府兵,为天下太平建功立业,你那只知杀伐、肉大脑小的边陲斗将,如何能与我北府相提并论!胡虏,再奏乐来,老子重填壮词,给你再唱!”
    “汉阳千里楚波平,
    江城十万楚心惊。
    疾呼顾盼欲何之?
    拂云撵月莫留情!
    古渡龙蛇穿荆夏,
    雄关风雨斗刀兵。
    举能平戎不和戎,
    拟辨天星觅将星:
    白马长史趋霜雪,
    黄骢年少纵镝锋。
    敢效卫霍绝域中,
    哪管日夜横戈远朔庭!”
    一曲罢,满城将士慷慨,怒发上指冠。
    刘裕道:
    “孟彦达,给新曲换个名吧。”
    “将军,您请?”
    “《北府入阵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