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他怎么了吗?”
提起他的时候,莫惟明的态度有些迟疑。说不上警觉,但足以引起梧惠的警觉。很显然,在议论自己家人的时候,对于兄弟,莫惟明的态度有些回避。梧惠不知道是否与他们同父异母有关,可她分明记得清明节那天,他眼中流露出无言的哀愁。
“就是没听你提起他。但你为他扫墓了。我感觉,你们的兄弟情谊还是挺深刻的吧?你去研究所的时候,他出生了吗?”
“算不上什么深刻——因为他太小了。我刚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甚至不在母亲的肚子里。我时常抱怨一个人无聊,父母便说,再给我生个伴儿。”
梧惠挑起眉。
“呃,先说清楚,我说话直,你可别介意啊。其实他们早就计划想要个孩子,只是拿为你好为由头,比较好听。比较,你的母亲也……”
也不是你的生母啊。梧惠的话没说完,莫惟明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我其实没有太大感觉。他们想要个自己的孩子,无妨,反正他们对我也很好——至少我觉得还可以。因为说到底,我并不知道正常的父母与孩子相处到底是什么状态。父亲对莫恩的关注确实比较多,但直到今日,我依然认为是他太幼小的缘故。”
他提到了那个名字。
这便是梧惠最匪夷所思的地方了。六道无常都无名无姓。在得到这样的身份以后,他们在世间所有姓名的痕迹都会被抹去,不论存在于书面,还是存在于记忆。但莫惟明不仅记得很清楚,还将它明确地刻印在墓碑之上。于是,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有一个名叫莫恩的弟弟。
“莫恩他……改过名吗?”
这也太明显了。梧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就这样下意识说出口,但她就是不受控制。
“怎么突然这么问?”
莫惟明当然会疑惑。
“因、因为你的名字是三个字啊。一般兄弟姐妹,字数都一样吧?讲究的人家,还会排字辈。我当时看到就有点好奇,但是没敢问呢。”
“……确实。不过,可能和母亲有关吧。我的——我们的母亲,也离世了。”
看来,做莫老的伴侣实在没什么福分。梧惠暗想,会不会有算命先生说他克妻呢。当然这话未免太不礼貌,还是不要开口的好。这种人本身就够命苦的,还要承受这等风言风语,委实不太公平。
“啊……这样吗。你的父亲,一定很伤心吧。”
“是吧。但,他大概是将对母亲的思念,完全寄托在弟弟身上了。他照顾得很仔细,并不总是交给其他人。也许我小时候也有过这般待遇吧,只是我忘了。那个时候,他所流露出的慈爱,确实让我回想起童年那种对父亲、母亲所构筑的虚像。也许这样才贴近一般意义上的父母形象,但也不重要了。”
梧惠小心地问。
“那你是不是……挺嫉妒他的?”
“也许有过,后来也罢了。因为他很可爱,很好照顾,与我小时候街坊见到的哭闹不停的孩子都不一样。他更像一只小猫,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而且他也很聪明,很小就认得清人。偶尔哭闹的时候,父亲或者我抱起他,就会安静很多。他很可爱,很好带,即使长大一点,也很听话。我一直很喜欢他。”
梧惠忍不住露出微笑来。
“那真好。我要是有个弟弟妹妹,也希望是这样的。别跟我抢东西就行。”
“我们不缺什么,所以也不会争夺什么,何况我也大他那么多了,知道凡事多让他。只是他身体一直很差……非常非常差。或许他小时候不怎么闹腾,与他对疼痛很迟钝有关。”
“也就是说,他不会觉得很痛吗?那听起来好像也挺好的。”
“很不好。”莫惟明严肃地说,“这样他如果受了伤,我们很难根据反应判断到底有多严重,有没有内出血。而且他不断地生病,即使很严重,也未必会开口。他又一直是不怎么活泼的性格,我们很难判断他的健康状况……只能不断地体检。”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莫惟明微微摇头,好像并不介意。他接下来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比起莫恩,其实我更在意的,说不定是……”
“——你的生母?”
莫惟明不说话,算是默认。这并不难猜。莫惟明的生母也无缘见证他的成长,但是,他的父亲并没有像对待莫恩一样,对他如此上心。不论莫老出于什么理由,莫惟明有什么心理不平衡、为生母感到不公,也是正常的。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什么?这就有点儿……”
“从没有人告诉我。我的生母,好像并不参与他的事业,他的同事对此也一无所知,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他们说不出什么,后来我也不再追问。可能他并没有那么爱我的生母,所以对我也没那么上心。但也可能,他很爱,只是当时因为工作的原因没办法将我带在身边——因为那处固定的研究所,也是在我记事后建成的。第一次他还能强撑无事,第二次便无法承受,才对弟弟倾尽了那么多的关注。不管真相是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莫惟明云淡风轻的态度,好像他真的对此毫不在意。也许他也曾相当在意过,只是一切都随着生父的死而释怀了。可他也未必真正放下,否则不会这么在意莫玄微的消息。
也可能是人类本能的好奇罢了。对知识的好奇,对历史的好奇,对死亡的好奇。
生母的死,生父的死,兄弟的死。
莫惟明突然又念叨起来。
“莫恩……改过名么?应该没有。等等,好像改过。唔,不对,可能是——”
“先生,小姐,咱们到了!”
黄包车夫的突如其来的吆喝将莫惟明从沉思中唤醒。他们就这么聊了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两人下了车环顾四周。即便是周末,街上的行人依然稀疏。还未入夏,空气并不很热,阳光却把一切晒得发白。
轻车熟路地找到蚀光的门,梧惠不假思索地敲响它。
敲了半天,不知为何无人回应。莫惟明难得不耐烦地拍起门,梧惠站到一边。
“难道,刚好不在吗?”她猜。
莫惟明忽然又退两步。梧惠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阻止。
“喂大哥你可别把人家的门——”
正说着,门儿突然敞开一条缝。两人停下来,见一只黑溜溜的眼睛在门缝里窥探。看清来者后,里面的人不由分说地要将门闭上。但莫惟明反应很快,他伸腿用鞋把门卡住。对面的人试了两下,发现门怎么也关不住,转过身猛地跑开了。
“这家伙一定是心虚。”
莫惟明和梧惠追进去,墨奕早就跑走,不知躲在哪堆杂物后。施掌柜和一个他们没见过的姑娘坐在茶几边,两人转过头看他们。
“难怪孩子这么胆小,”掌柜的打趣道,“看来对访客早有预感了。”
“少废话,东西还我们。”
莫惟明开门见山,这让施无弃有些发懵。他一时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只得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梧惠。但梧惠的表情也并不好看。二人的脸上都写满质问。
“什么东西?”他很快反应过来,朝着某处置物架喊话,“你拿人家的东西?”
“……”
墨奕忸怩地探出头,整个身子还藏在柜子后面。施无弃摆手招呼她过来,她才磨磨蹭蹭的地挪动身子。等她过来,施无弃认真地问:
“你可真是藏不住事。看样子,你是真拿了别人的东西?是什么?快还回去。外面那么危险,你怎么还敢四处溜达呢。”
莫惟明与梧惠面面相觑。
“难道不是您指使的?”
这下施无弃可不高兴了。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可能让她去偷你们的东西?”
莫惟明淡淡道:“鬼知道是不是串通好的。而且那不是偷,根本是抢。”
梧惠倒是觉得他说的有些过分,让他不要这样。墨奕吞吞吐吐地说:
“之前我们不是在预言里看到,那个人,得到了砗磲么?所以……”
施无弃竟难得露出有些慌乱的神情。
“丫头啊,你该不会……”
墨奕拼命地摇头。小姑娘总是黑漆漆的,如今脸倒是红了很多。
“我绝对不可能拿给他的。她威胁我们,我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但是,我知道的砗磲的下落,也很有限。我只想尽力不让他们得逞……”
施无弃微皱起眉,但表情仍算得上柔和。他有点无奈地说:
“那,东西确实在你那里,没错吧?”
“我藏到你炉子里了。”她小声说。
“你这孩子……”
他们说了半天,莫惟明和梧惠是一句也没能听懂。好像发生了什么只有这两人自己知道的事,而墨奕的“偷盗”行为还真不像施掌柜授意。正当他们准备进一步询问时,一直坐在那儿没有说话的生面孔开口了。
“你们可真能折腾呀。”
他们几乎同时屏住呼吸。
那是恍若般柔和悦耳的嗓音。
那女人端坐在沙发上,穿着一身翠色旗袍,琵琶襟,竹叶领,中规中矩的四分袖。旗袍上绣着金色的桂花,连纽扣也是仿桂花的设计。她发色很浅,挽起来,别着根漂亮的木头簪子,缀着晃眼的金属亮片。
她伸手拿起桌上一个银色的小香炉,倒扣下来。里面未有燃尽的香灰洒出,却见一枚圆滚滚的白色珠子落到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