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回:谁的七魄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虽说是午饭,也到了下午三点。梧惠困懵懵地下楼时,已入座的人都笑起来了。倒不是很大声。八成大伙儿都已经知道,她趴在沙发上睡着的事了。
    也不像是莫惟明帮她盖的毯子。毕竟他一直蜷在书房,连梧惠下楼的时候都没出房间。梧惠也不好意思一个个问,就这样吧。
    下午那阵,她把清晨异响的事给莫惟明说了。他说,自己那时候已经睡了,并没听到奇怪的动静。他们去一楼看了一下,正下方是白冷的房间。他的房间和羿昭辰是对门。也就是说,莫惟明暂住的书房,差不多就在羿昭辰正上方。
    另一边走廊,则住着施无弃和阿德勒。虽然这边的空间更大,但连着一个茶室。茶室的空间也是向外突出的,有着梯形的轮廓。不过这面空间的突起,在建筑的正面,而且没有延续到二楼。二楼这里是空的,翻窗出去,是茶室的屋顶。
    雨下了一整天。梧惠偶尔会打喷嚏。因为担心自己真的重感冒,剩下的时间她都捧着热水,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晚饭开始前,她又和莫惟明一起下楼,看到殷红、阿德勒、施无弃和羿昭辰在玩扑克牌。
    施无弃和羿昭辰都说,他们整这些洋货太新,学不明白。话音刚落,施无弃就赢了,羿昭辰非说他出千,他说我出千你把我毙了。阿德勒又好奇施无弃的单片眼镜,毕竟那是很西方的款式。施无弃大方地摘给他看。四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这场面过于温馨,让梧惠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大家真是交心的朋友。
    饭菜每天都不重样,十分可口,再没胃口的人,拿着筷子的手也不受控制。晚饭的时间固定在晚上十点。通常吃完饭,桌椅地面被收拾干净,就到了零点,也就是下一天的开始。
    继天枢卿·阿德勒与天璇卿·殷红后,轮到天玑卿·施无弃了。
    “我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不是不精彩,而是太长久……你们是知道的。细说起来,九天九夜也讲不完。”
    施无弃百无聊赖地洗着牌。虽然口中说,自己对这些新引进的游戏一窍不通,可到这会儿,他已经能熟练地切牌了。卡片在他手中灵活跃动,杂耍似的。
    “和莫玄微……反而没有你们接触得多。我们都是漫长岁月里孤独的灵魂,但各有所求。我们当过短暂的朋友,但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莫惟明问:“为何你不曾与家父保持联系呢?因为人类的身份吗?”
    “算是吧?别误会,我不是对人类有偏见。我也曾有过许多人类的朋友。只是,人的寿命太过短暂。我会珍惜每一段与朋友相处的感情,因为它们消失后,都再无可替代之物。我那时候以为,莫玄微也会像其他朋友一样,选择所有人都会选择的人生轨迹——你们懂的,结婚生子,成就一番事业。”
    “他不是能活很久吗?”梧惠问。
    “对的。意识到这点,也是后来的事。大概过了一百多年吧,我又见到他,我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个长生者。这很奇怪,因为按理来说,我见一个人第一眼,就能判断出他究竟是不是短寿的普通人。”
    羿昭辰问:“你居然没看出来?”
    他接话时非常自然,就好像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梧惠分明记得,一开始,施无弃说他和墨奕很不待见这个态度恶劣的家伙。看来打了一下午牌,他们的关系还是拉近了许多。游戏就是这样神奇。
    “很奇怪,他的特质十分平凡,我一开始竟然没看出什么。不过也不排除,他是不是在之后修习了什么仙法的可能。毕竟长生不死,也是不少人的追求。虽然能做到的人类少之又少,但不是没有。”
    “就像瑶光卿。”阿德勒看了莫惟明一眼,“啊,抱歉。我是说上一位。”
    “但躯壳脆弱,人总是会死的。会被杀,会遇到意外,甚至过度的悲伤、愤怒,都会殃及性命。连我也不曾想过,他竟能活到今天。”
    云霏端起茶杯,轻轻摇头:“听上去简单,其实,这并不是件易事。”
    羿晖安十指交错,置于面前。她说:
    “没错。对突发事件的应变力,对两难境地的判断力,对风险环境的洞察力,以及组建团队的凝聚力、领导力,资源统筹与调度的能力,还有解决问题本身的经验与智慧,都是至关重要的。甚至,对他这种长生之人,这一切都要固化为本能。否则任何一次决策的失误,都会带来无法承担的后果;任何一次判断的失败,都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我倾向于他有高人指点。”施无弃点头道,“甚至不止一个。但,你说的这些,确实是一个人要以凡人之躯长久存续的必要因素。”
    梧惠悄悄看向莫惟明。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父亲。他仿佛置身事外,抽离其间。
    “总之……他确实是很有能力的人。结合他的研究,加上我和其他六道无常朋友们的设想,我决定公开将这些信息同步给大家。也许其中一些部分,有的人已经知道了,甚至自己或亲属也参与其中。”
    说着,施无弃将一个东西放到桌面上。那一刻,所有人都瞪大眼睛。
    竟然是香炉。
    “……你居然把法器带来了吗。”云霏感叹道,“真不可思议。”
    “您真是,有胆量呢。”连殷红也感慨。
    “我可太欣赏您了。您对我们的安保工作相当信任,我都有点儿感动了。”
    羿晖安这样说了。白冷没接话,他总感觉羿晖安有点儿讽刺自己人的意思。不过施无弃必是足够信任自己,才敢做这种事的。
    恐怕其他人,也没有谁敢这么做了吧……
    施无弃面不改色,将一撮白色的粉末撒在香炉里。只盖上盖的功夫,炉子自己烧了起来,镂空处呈现炭火般的明光,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袅袅的烟雾逐渐在桌面上张开一道乳白色的幕布来。
    “香炉所展现的场景是没有声音的,但我在炉内放了一块回声石。那是一种疏松多孔的、能储存声音的珍稀石料,会在香薰的作用下重现当时的声音。只是次数越多,声音越模糊。现在是我第一次为诸位呈现,应当十分清晰。”
    的确,声音与画面都那么清楚,比电影院还要真实。烟幕为他们展现的,正是当天他对叶月君说的一切——有关三界的设想。
    场景只持续了半个小时,烟雾就散尽了。但很显然,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该传达的信息也十分明了。施无弃对着香炉轻吹一口气,里面的火光消失了。像是没有感觉到任何温度,他将炉子收了起来。
    “之前我曾与莺月君,去往虞府,查看天权卿的情况。她的现状,诸位都是知道的。她沉陷深梦之中,因为有一缕魂魄落在那里,无法回来。我们认为,深梦与我们常做的浅梦不同。浅梦只是一种记忆的复现与拼贴,其他此世不曾见过的信息,则来源于前世魂魄残留的记忆。”
    “时常有不明所以的部分,或者,自己变成什么其他东西的梦,这也和前世的状态有关。但,那只是虚无的影,对现在的我们没有任何实际的影响。复杂的是深梦,是通过异常的方式,以浅梦为路径,陷入更深、更远的境地。我们猜,深梦极有可能与色界相连。”
    这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杂音。几人的视线上移,不知发生了什么。吊灯微微摇晃,并不明显,但投射的影子晃不停。这异常的动静很快消失了,几人便没太在意,只有羿晖安差人上去查看情况。
    施无弃继续说:“色界与欲界的区别,就是在于后者没有欲染。欲望系数剥落,成为深梦通往色界的台阶、梯子、桥梁……但,这并不是真正通往色界的方法。色界尚有‘形色’,没有实体,便无法维持存在,尤其我们是欲界的生命。与六道不同,我们有形之体无法在三界轻易往来。”
    “能做到横穿三界的,只有传说中的龙。甚至,不是南国当年的祸海龙,它们只是龙在欲界的投影。我们尚不得知如何将形骸一并置于色界,或通过某种东西在色界生成……总之,天权卿是绝不会去往那个世界的。她只会在深梦里,被形形色色的具象化的欲望屠戮,而不得终。”
    该庆幸九方泽不在吗……梧惠暗想。听了这话,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只是梧惠自己还没想明白,来羿府之前的那个梦——和虞颖有关的梦,究竟是什么。
    “而且”,施无弃看了她和莫惟明的方向一眼,视线很快收回,“我们很难唤醒她。她遗落在深梦的,是她的受魄,也就是被法器侵蚀最深、最不稳定的那个魂魄。其他的,诸位也都知道。只要不滥用法器,都不会出事。”
    阿德勒忽然打断了他。
    “我有些好奇。我们人类寿命短,影响小,但您是如何在漫长的岁月里……请原谅,我只是没想明白,您的法器为何不会对您造成伤害?要知道,过往连六道无常持有法器,也只会招致不幸。”
    人们都看向施无弃。显然,所有人都对此十分好奇。
    “银香炉对色魄产生影响。色即眼根所触之境,使人得以观察事物的形色,认知世界,积累经验与智慧。”施无弃说,“但是呢……”
    他忽然伸手,伸向了没戴镜片的眼睛。他一用力,竟在众目睽睽下取出了自己的眼睛。梧惠看着一阵幻痛,但一点儿血都没见。他摊开手,原来那只是一枚假眼睛。他的眼眶空荡荡的,只有漆黑的洞。
    “我很早就失去了这边的眼睛。”他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戴着镜片的,才是我原本正常的眼睛。我的眼睛曾受到地狱火的淬炼,目之所见本就不同于人之所见的凡物。也只有戴着这种特质的镜片,我才能看清一切原本的样子。换句话说,这镜片不是为了看见什么而生,反而是为对眼力加以抑制。”
    莫惟明不自觉地推了一下眼镜。
    也不止他。梧惠看到,羿昭辰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玳瑁的镜框。
    施无弃轻易将假眼按回去,稍转了转,略微错位的视线便正位了。
    “言归正传。想必各位已经通过各种方式,甚至是身边的六道无常,得知了莫玄微的七魄理论。所以,每种魂魄影响人的什么,每个法器又对应哪个魂魄,各位应当多少有所耳闻。说到这儿,不知道各位有没有一个发现……”
    “法器是谁的七魄?”梧惠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看向她,但眼里没有太多惊讶。即便有,也仿佛只是“这话竟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带着点讳莫如深。梧惠不在乎,她直言道:
    “七魄与人魂,也就是命魂相连。若世间万物皆有其存在之灵,那色界呢?那些特殊的存在,又是何物?它们也会有七魄吗?”
    “七魄与七星相对。”莫惟明推了一下眼镜,“我也直说我的猜想吧。而且,这个想法我应当不是第一个产生的,在座的各位说不定也早有怀疑。只是施掌柜已铺垫到这个份上,我也该摊开了说。”
    “‘天’,对吗?某个‘天神’利用祂的影响力,多年前就把诸多法器布置在人间。我知道的,有无常曾告诉我,阎罗魔就是六欲天中的夜摩天。但不会是祂,祂在抵抗。会是谁?”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比我想象的了解更多。”羿晖安似是终于正眼看向他们,“难怪那个神秘的‘芳小姐’会拉你们入局。但你们虽有这个资质,却无法器……算了,这是另一个话题。”
    施无弃道:“那么,且听我说。”
    人们屏息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