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赤烈恒焉那一箭,他便已是濒死,现在才晕已是奇迹,可他却追杀了三个南梁武将,撑到别人提醒他可以休息时,他才放任自己晕过去。
在场文武百官莫名都湿了眼眶,除了赶去追杀南梁人的,其余都围在太傅大人身边,为他的安危揪紧了心肠。
“御医令!”
重伤的人,早一秒接受救治都是好的,李恤边赶来边大喝一声唤来御医令,顾不得许多,直接脱下龙袍铺在地上,让韩修躺在上面,然后手忙脚乱地为韩修脱去上衣,露出那道贯穿肋部的伤口。
御医令直接跪地施救,眼里并无尊卑,用古怪而深刻的腔调指挥道:“贯穿伤得前后一同处理,让伤者侧躺。”
于是李恤扶着韩修的身体侧过来,露出了那带着离心箭伤疤的后背。
御医令一开始未曾注意到那伤疤,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治疗当下正在流血的伤口上,一直到伤口止住血,上了药开始包扎时,他眼角余光才意外一瞥,看见了当年他亲手剜出离心箭箭镞后留下的疤。
然后这御医令就大逆不道了,当着天子的面,凑近太傅大人后腰处,对着那伤疤又看又摸。
接着在现场众人都不禁替这胆大妄为的御医令捏把冷汗时,御医令终于摸够了似的,猛一下抬起头,盯着李恤,砸石头般铿锵有力道:“微臣有事启奏。”
“说。”
“这疤微臣认得——是当年一骑关大战后,我亲手为主帅剜下离心箭后留下的。”
此言一出,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在场百官。
“御医令大人莫要胡说,一骑关大战的主帅是张国舅,而国舅大人早已被……”
被当时身为摄政太傅的韩修亲手给斩了,这事大家都知道,也知道如今天子百般折辱韩修,主要原因就是为这个,所以众人的议论只说一半,此刻不敢往下说完。
然而御医令却对群臣的质疑置若罔闻,刻板的一张脸孔刚正不阿。
“我只认得伤口,不认得人,这伤口是我当年在一骑关战场上亲手所剜,因为箭镞入骨,不得不从旁边切开口子去撬,切口还在这里,我绝对认不错。”
御医令是出了名的怪医,醉心医术,刚正刻板没朋友,还重度脸盲,宫里除了天子,几乎没叫对过人。
而说完了自己的结论,御医令就又啥也不过问,只对李恤道:“陛下,救人要紧,还是赶紧把伤者抬入室内继续救治吧。”
“嗯。”李恤点头,像是不甚重视的应了一声。
但实际上,他是忽然有些虚脱,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一个简单的单音答复御医令。
而得了天子首肯,众人赶紧忙碌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昏迷的韩修抬起来。
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重伤的太傅身上,于是忙乱中,便没人注意,天子还半跪在地上,正试着爬起来,结果不知道为何,竟没能成功,反而踉跄一下,险险摔倒。
一只手及时地扶住了李恤,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陛下。”
齐渊将李恤扶起来,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跟兔子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恤。
陛下,这次别说廷杖,就算您要砍我的头,我也要说!
李恤看着齐渊,就像一身巨债的落魄者,看着来势汹汹的讨债鬼。
“你又想说什么?”李恤眸光阴沉,用天子的威严对着齐渊。
然而齐渊头铁无比,在天子之威下毫不动摇,一字一句说:“一骑关之战,国舅从头到尾没有参加!
“大战开始前,他丢下您,丢下四万大军,挑了一百精兵护送他逃往齐云岭。”
“闭嘴。”才听齐渊说了个头,李恤就听不下去了,垂于袖中的双手攥成拳,发着抖,用低沉严厉的声音阻止齐渊继续说。
但是齐渊一开始就说了,这次别说廷杖,就算砍头他也要说,于是他无视天子的命令,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继续坚定说:“那一百精兵就是国舅的肉盾,护送他到齐云岭,却还是遭遇南梁一支千人小队的追击,一百人最后死的只剩十几个。
“为了活命,他们只能调头撤回一骑关,路远耽搁,等他们回来时,刚好赶上一骑关大捷,国舅是平白顶了这个天大的战功。”
“住口!”事实几乎已经成型,李恤再也克制不住,一手攥住齐渊衣领,怒声打断。
再说一个字,朕就要你的命!
害怕啊,哪怕是天子,他此刻也是怕的心揪,怕的肝颤,怕的要发疯!
犯错本身不可怕,因为很多人其实就是想犯错才会去犯。但是犯错的后果往往令人无法承受,所以,面对自己的错误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
而李恤在此前,还一直坚信自己没有错,坚信自己不用面临任何恶果,结果御医令和齐渊先后跑来向他证明,他错了,错的面目全非,这怎能叫他不怕?
也因为太害怕,所以他决定当个软蛋,不去面对。“齐渊,闭上你的嘴——这是圣旨!”
军人向来信奉军令如山,对齐渊来说,天子是他这一生都不可抗命的主帅。
于是齐渊在李恤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昂着头,挺着胸,沉声问:“陛下,您是要太傅背着本不该承受的骂名,一直到他死吗?”
李恤:“……”
这话真是吓到李恤了,震的他差点魂飞魄散,顿时连齐渊的领子都攥不住了,颤颤的松了手。
“那你说。”他道,眼底有种仿若血肉横飞的疯狂和绝望,但神情却是一种狼狈的笑:“呵,你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随你说,尽管说!”
得了圣旨,齐渊彻底开闸了。
“我知道这事难以置信,但是当时在一骑关战场,确实是有两个国舅,看上去一模一样,但是一个是战神,一个是逃兵!
“张子高在内的一百精兵最后都归为一骑关大战幸存者,但是和我们这波真正在一骑关大战里活下来的人,根本连面都没见过。
“因为他们是在一骑关大战结束后才回来的,而我们,是跟着盛周战神从血海尸山里杀出来的。
“这条线索是绝对无法伪造的,陛下稍微查证一下,就会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另外就是战场后方的情况,我也查了,当时太傅大人驳回冲击一骑关救驾的计划,下令兵分两路包抄南梁大军中路后,他就离开了军营,这点很多人可以作证,包括当时还是副指挥使的镇国大将军!
“而之后太傅大人是突然出现在一骑关战场的,出现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斩杀了国舅张承微。而我找到了当时在国舅营帐中的一名百夫长,据他所说,当时国舅正在帐中设宴庆功,好不快活——可是中了离心箭的人,怎么可能还顾得上庆功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