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自己是个不被爱的人,其实多多少少有点难堪,荀西丛向来不在外人面前聊起具体的讯息,最亲密的经纪人和两个助理都是靠平时观察和多方猜测,才得知他和家里关系并不和睦。
奇怪的是荀西丛一觉醒来,尴尬是有的,心情却不糟糕,可能是因为潜意识里相信计绯不会嘲笑和看不起他,更不会拿他的隐私出去当说笑的谈资。
荀西丛起身洗漱,被烫伤的手后知后觉地痛了起来。
为了不影响上镜,何依娜已经帮他挑破了水泡,伤口泛着红,荀西丛盯着自己的手,想到了昨天的那场戏。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他是想在许佩棠和荀力峥面前这么做的,放肆地砸,用力地扔,就像是那么多年里在家看到的每一幕,只不过将主角的位置相互调换罢了。
可惜现实里的荀西丛没有发疯的勇气,也不想在他们面前表现得那么难看,就只能在戏里撕破这张脸皮了。
荀西丛胃口不好,没去剧组食堂吃早餐,喝了杯咖啡就去片场了。
他早早做好妆造,去找饰演盛泽外公的许老师道个歉,昨天ng了那么多次,又拍得太入戏,就怕一个不注意碰伤了对方。
许老师大手一摆示意他不用放在心上,还不忘夸道:“计绯的眼光确实不错,你这孩子有前途,昨天的爆发戏惊艳到我了,情绪到位,台词也没破音。”
荀西丛谦逊地低头,“跟老师比还是差远了,我会继续努力的。”
他们这边刚聊完,计绯就从另一头慢悠悠地晃过来了。
看到荀西丛,她没开口,伸手给了他一个打包盒。
荀西丛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份温热的姜撞奶。
“早餐不想吃,甜品可以来点吧?”计绯随意地道。
荀西丛没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没吃早餐的,默默打开盖子,舀了一勺凝固的牛奶放入口中。
计绯满意了,转身去找化妆师。
等她化完中年妆出来,荀西丛和谢千莘已经拍完了几场对手戏。
昨天的剧情太激烈,今天就拍了盛泽和黄素霞下地劳作的日常镜头,叶副导板着脸坐在监控器后头,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没多久,荀西丛也退下来了,留下谢千莘独自在田间锄草,这些镜头会穿插进电影里,谢千莘实打实地跟着村民学了一段时间种地,挥舞锄头的样子看不出破绽。
荀西丛在计绯身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来,头顶是葱绿的树枝,春风从四周拂面而来,他感到一股久违的平静,焦灼的灵魂都暂时安稳了下来。
计绯看他一眼,像是往常那样给了他一个泡泡糖,这是从小卖部随手买的零食。
荀西丛好奇地拿在手里看了看,剥开包装纸放进嘴里。
“没吃过?”计绯问。
荀西丛回忆了几秒钟,“高中住宿之前,他们给我定了一个专门的食谱,我没有吃过食谱以外的东西。”
“在学校呢?同学不会跟你分享零食吗?”计绯的语气很平常,似乎只是在聊无关紧要的小事。
荀西丛也很平静,“我妈跟全班同学打过招呼,说我过敏,什么都不能吃。”
计绯想了想,又给了他一包小鱼干。
荀西丛盯着小鱼干的包装,“都长这么大了,还在纠结小时候那点事,好像有点可笑。”
“世界上能有几个圣人?普通人的一生就是在为那么几件事拧巴,嘲笑别人的人也不见得豁达到哪里去,”计绯不以为然用泡泡糖吹了个完美的泡泡,“这人性也是很奇怪,施暴者个个理直气壮,反而是被害者天天在反省自己哪里没做好,即使什么都没错,还要怪自己不够大度,想不开放不下原谅不了。”
荀西丛无声地笑了笑,没再说话,学着计绯的样子吹泡泡,失败了也没在意。
……
因为戏外的默契,戏里的师生情感也是肉眼可见的升温。
和蛮横的外公闹翻之后,盛泽就搬到了学校的宿舍,然而宿舍条件非常差,挨挨挤挤了十几个人,全都是外村过来的,盛泽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就受不了了,被秦音亲自领回了家。
秦音这个从城里来的支教老师在这里待了二十来年,村里感念她的努力,早就给她单独起好一套平房,算是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秦音一直没有结婚,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偶尔也会给学生留宿,她就把其中一个房间分给了无家可归的盛泽。
在这个房间里,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的盛泽终于找到落脚之处,安稳地度过了高三拼搏的一年。
盛泽曾用“再造之恩”四个字来感激秦音对他的培养,亦师亦友亦亲眷,秦音已经代替父母尊长的位置,盛泽私底下甚至偷偷跟黄素霞保证过,等他出头人地,一定会把秦音接到身边养老送终。
可惜盛泽没有等到那一天,因为在他和黄素霞双双顺利考上大学的第二年,秦音就检查出了不治之症,像是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绚丽得生机勃勃,花期一过,转瞬便凋零枯萎了。
当时秦音的父母已经去世,和家乡的亲戚多年不见,也没什么亲近之意,她常年积劳成疾,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已是无药可医,便不打算通知任何人回来送她一程,就这么平平静静地留在村子里,一件一件处理好自己的身后事,还为学生们联系了一个新老师。
最后还是村长看不下去,一个电话把盛泽叫了回来。
秦音的学生那么多,有的成家立业,有的在外奔波,只有盛泽给她添了最多麻烦,又被她当做半子培养,怎么能不回来见上一面,在她走后为她戴孝摔盆?
剧本看到这里,计绯伸了个懒腰,“我的杀青戏啊……角色挂掉,人也杀青,完美。”
谢千莘哀怨地道:“是啊,只有观众最惨,被赚了一波眼泪。”
计绯轻咳一声,“这个不怪我啊,真实故事改编的,现实里比这个还惨烈,秦老师是在高考后突然病发去世的,连黄院士和盛先生的录取结果都没等到,盛先生差点把通知书在她坟前烧掉,连大学都不想去报道了。”
“难道还要谢谢编剧仁慈,让秦老师看着他们两个去报道上大学?”谢千莘都要飙泪了,“呜呜呜,意难平……”
见状,计绯觉得这场戏对谢千莘来说应该是不难的,扭头就给荀西丛出了个即兴作业:“来,三十秒落泪。”
荀西丛:“……”
拍那么多年戏也没哭过几次,这场电影倒是快把他前面二十来年的眼泪都哭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