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回去歇息。”
“明日正旦,还要忙碌。”
“这是吾等的记录。”
猩将竹简放于台案上。
而后,他便与敝悄然离去。
“这是何物?”
“你看看就知道。”
扶苏皱眉打开了竹简。
上面以篆书而写,密密麻麻。
“廿七年仲春,至上蔡,得楚墓。”
“仲秋,至房陵,得楚墓。”
“廿八年孟秋,至巴郡,得古墓。”
“……”
“这是何物?”
“盗墓笔……日记。”
“这分明是罪证!”
扶苏已是出离愤怒。
他知道黑夫贪财,却没想到能贪到这种程度。先前也算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算坑钱,那也是坑勋贵富商的钱。可他却是严重低估了黑夫,此贼不光坑活人的钱,连死人的钱也不放过!
黑夫却不管他,只是淡淡的取出一件件精美的宝物。在他眼里看来,这些可都是艺术品,足以传承万世的宝物。因为都极具代表性,便归他收藏。
“这是巴蜀得来的神鸟金纹。”
“这是中山国的成白刀币。”
“还有这把楚王剑,瞧瞧这做工。”黑夫抽出利剑,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剑身,“剑身以鸟篆上书:楚王酓璋自作用剑。昔日吴越素有名剑,楚慕之,倾心仿制卓有所成。后楚灭越,囊括越之名剑宝器能工巧匠,故楚剑能承吴越余光。”
“你……你……”
扶苏差点没吐血。
刨他家祖坟,还显摆陪葬品。
这是人干的事?
“子都,我问你个问题。”
“说。”
“这些东西,究竟是属于谁的?”
“自然是墓主人!”
“错!”黑夫坚定的摇了摇头,“这些宝物,属于所有劳动人民的,是属于天下的瑰宝。这些王侯将相生前高高在上,死后也将宝物带至地下。庶民水深火热,他们却是不闻不顾。我将这些宝物取出,乃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你……你……”
面对如此诡辩,扶苏可不会上当。他脸上浮现出抹冷意,重重的哼了声道:“既是如此,黑子理应充公,为何私用?黑子指责他们敛天下财富,可黑子又何尝不是?甚至,比他们还要过分!”
扶苏精通儒法道墨,百家之言皆有涉猎。像名家辩者公孙龙惠施等理念,他同样颇为擅长。纵然黑夫舌灿莲花,他自岿然不动坚守本心。
今日黑夫敢盗楚王墓,明天他就敢挖骊山皇陵。楚墓算是他母系祖坟,可秦王墓那都是他父系祖坟!
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黑夫为了搞钱那是无所不用其极。秦法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也就还有点人性,没有拐卖人口。但这人性不多,连死人钱都坑!
这回还真碰上硬茬了!
黑夫揉搓着下巴,继续道:“墨子好学而博,以天下为己任立志救民。他不光提倡兼爱非攻,还反对厚葬久丧,提倡薄葬短丧。即是儒家,同样提倡俭而合礼。这些人敛财厚葬伤民,吾不过奉圣人理替天行道罢了。”
“圣人们可没让足下盗冢……”
“年轻人别这么死板。”黑夫也是无奈,继续道:“他们不愿节葬,我就帮帮他们。况且你放心,我们是专业的。只盗陪葬品,从来不碰尸体。我们是盗亦有道,也不会把陪葬品全都取走。像那些大型青铜器也没法带走,只是盗些小玩意儿。逢年过节,我还会祭拜以慰他们在天之灵。我对他们,那简直比对自己祖宗还好!”
“那黑子为何不盗自家祖坟?”
“你觉得我家祖坟有啥?”
“……”
扶苏顿时沉默了。
黑夫起于微末,无姓无氏。能有祖坟就算好的,还指望有陪葬品?就算有也不过是些被衾衣物,亦或者是些陶器漆器,挖出来也不值多少钱。
“你以为我没想过?”黑夫见其上钩,继续咄咄逼人道:“我当初刚回云梦,十余位袍泽战死沙场,光义子义女我就收了三十来个。穷啊,没钱啊……当地缺乏农器田牛,田牛全乡不过五头。至于驽马,更是一匹没有。耕田用的都是木器耒耜,就这样还有人坏了没钱修。我去找喜君要,你猜喜君怎么说?”
“怎么说?”
“喜君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乃公这身锦衣值多少钱,要不扒了拿去换钱。没法子啊,喜君是清吏是廉吏,他家穷的老鼠进去都得摇头,小偷进去都要送两斗米。”
“那你怎么办?”
“我也着急啊……我说喜君啊,我好歹也是堂堂斗食亭长,我不能连山匪都不如吧,这不是砸咱们安陆县的牌子吗?你猜喜君怎么说?”
“怎么说?”
“喜君说,滚滚滚,莫烦乃公。乃公若是有钱,还要你做什么。你既然能当亭长还立下了三年之约,那就有能耐搞钱。要不然你就回家种地去,莫要丢人现眼。乃公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只要别作奸犯科害人就行。”
黑夫站起身来,慷慨激昂道:“得咧,我等的就是这句话。让我搞钱肯定没问题,但总得给我点自主权吧?又想让我搞钱,又想让我当清吏,这就叫不讲理。”
“所以,喜君知道你盗冢?”
“这哪能让他知道?”
“喜君没奇怪钱的来历?”
“问过。”黑夫无奈耸肩,“我就说自个运气好,在地里头挖出来些珍贵的玉器,所以发了笔小财。我也没说谎,确实都是从地里头挖的。”
“……”
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扶苏其实先前就觉得奇怪,黑夫最初担任亭长时,手里头肯定没多少钱。想要将云梦发展成如今这规模,需要大笔资金的注入。短短三年,黑夫从哪搞的钱?
只不过,他当时没往心里去。
现在,他全都懂了……
搞半天是靠盗墓发的家!
“子都,汝翁为商贾所以从未让你受过饥贫之苦。”黑夫面露苦笑,“五年前,云梦穷的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有太多稚童,因为穷就只能食树皮草根。我也见过不少富家翁,他们养的犬都能吃上肉。他们生前享乐,死后也要将珍宝带入地下。我虽然盗冢,却不会如伍子胥掘墓鞭尸,我的目的只是搞钱。”
“子都……明白了。”
扶苏轻轻叹息。
黑夫所为自然是错的,他自己也知道。但他却毅然决然的做了,丝毫不加以掩饰,即便是喜君知晓有问题也未深究。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太过贫困。管子也曾说: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黑夫但凡有别的法子,可能也不会干这缺德事。
“你明白就好。”
黑夫稍微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能说的通。
秦子都更好儒家仁政之说,所以投其所好他就能理解。他方才说的也是半真半假,刚开始他的确是为了搞笔初始资金,但云梦富裕起来后他也没停下来,毕竟没人会嫌自己的钱多。
盗墓就是一本万利的无本买卖,像那些铜器陶器漆器什么的,黑夫从来不要。他就要金器玉器,若有名剑也能收了。俗话说的好黄金有价而玉无价,黑夫再编点对他们胃口的故事,反正说的越曲折离奇价格就越高。类似于卞和献和氏璧的故事模板,黑夫用了好几回,只要稍微改改便屡试不爽。
像上回子都卖的玉,其实就是仓鼠给的楚玉。他就编了个故事,说是昔日楚怀王客死异乡佩戴的美玉。因为做工成色都不错,足足卖了两万余钱。就他手中这把货真价实的楚王剑,有人已出价至五万钱,只是他不愿卖而已。
“其实吧,这些还有别的用。”
“哦?”
黑夫小心翼翼的将成白刀币置于书架上,轻声说道:“先前很多事,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所以我们就只能自书中知晓。但书亦为人所做,总有不对的。结合这些古物,便能够更加真实。正所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则明得失。”
“等会……”
“哈?”
“吾把这话抄下来。”扶苏激动的不住点头,“自吾认识黑子以来,还是头次听到如此有道理的话。”
“你意思是我先前都没道理?”
“这倒不是。”
“算你……”
“只是七成没道理而已。”
“你等着,我扣你工资!”
扶苏两手一摊,“我有工资吗?”
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两年半前因为分封还是郡县,秦廷争议了许久。前丞相王绾乃至诸多博士,都建议效仿古制推行分封。可李斯则以为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所以不能效仿古法,坚持郡县。
再然后,李斯理所应当的得到皇帝认可。
扶苏倒不是认为分封更好,毕竟秦国郡县制搞了很多年。他只是认为古制亦有可取之处,若一味摒弃反对也并非好事。就如昔日商君之法,秦国如今不也在推行。今日听黑夫之言,他是豁然开朗茅塞顿开,想通其中要点。连忙提笔,在竹简之上快速记录。
【黑子曰: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
【ps:7.3分啦,喜欢的家人们希望能继续给个好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