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年,十一月。
陇西郡。
寒风萧瑟,池水结冰。
自昭王灭义渠后,便置陇西、北地、上郡,其中陇西便为眼下秦国极西之地。作为边郡之地,也建有长城抵御羌胡。边郡的郡尉则负责戍边大军,论职权甚至还在郡守之上。
陇西郡尉,便是伦侯李信。
其大父李崇,担任秦国陇西郡守。李信年幼时也曾于陇西生活段时间,跟着大父足迹走遍陇西边郡。望着大父指挥城旦铸起长城,然后笑着指向更远的西方,“信儿,今后要为秦国将长城修至更远!”
“更远是多远?”
“天那边!”
尚且年幼的李信似懂非懂的点头,但在心里却埋下颗种子。终有一日,他要率领秦国大军向着更远处前进,要将长城修至更远。不,或许以后不用修长城!
李信自幼熟读兵书,练习武艺。再往后秦王及冠掌权,正是用人之际,所以便被调至咸阳担任中郎。靠着做事勤勉,很快便得到秦王的注意。至于后续秋狩,他百步之外一箭射杀猛虎,更是勇武夺冠。自那后,他便成为秦国少壮派的领军人物。
可惜……
……
郡尉府,宽阔的庭院内。
就瞧见位斑白长发的中年挥舞着秦铍,一招一式势大力沉。他的招数朴实无华,每次出招都透着浓浓的杀意。寒冬之中,却是只着简单的布衣,额头沁有些许汗珠。
良久后,他猛地出手。
铜铍径直刺向木桩,入木三分。
“呼……”
李信长舒口气,婢女旋即送来毛巾擦汗,还为他披上羔裘。老仆端着陶碗,李信将温水一饮而尽,无比痛快。
他担任郡尉,受封武平侯。看似是无比殊荣,可他心里也都清楚,这其实就是变相的贬斥。伐楚失利,七个都尉战死。蒙恬拼死与他杀出了条血路,然二十万秦国大军却是所剩无几。
李信本欲拔剑自裁,却被蒙恬劝住。劝告他昔日百里也曾多次败于晋,但后来却能一雪前耻。他们此战虽败,却因后方昌平君作乱,害的他们是自乱阵脚。他们若是真的死了,他们的子嗣后代从今往后再也无法翻身。
他们归秦后是负荆请罪,秦王亲自为他们松绑,并且将荆条取下。只说了一句:伐楚失利,非将军罪,而在寡人。
当然,说是这么说而已。后续他虽然继续担任裨将,跟随王贲攻取辽东荡平齐国,但他终究不再是上将军。再往后他受封伦侯也算秦国数得上的君侯,可却要戍守陇西这等苦寒之地。至于蒙恬也是,被安排至北地上郡戍守。
前年皇帝巡游陇西,也曾问过他些事。比如说对西边羌胡如何看待,可否继续为秦西拓疆土。李信自然叩拜立誓,愿为大秦锐剑,剑锋所指皆为秦土。
然后……然后就没然后了。
现在,秦国的重心位于南方。旧楚贵族见楚国隳(hui)灭,纷纷做鸟兽散。恰好楚越接壤,他们便拖家带口逃至越地。秦国本就将越地划至秦国版图,为筹备南征准备了数年之久。对西方的流沙之地,并不是很感兴趣。
百越虽是泥潭,却能用以开发耕作。可西方千里流沙,就算纳入秦国版图也难有大用。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后,秦始皇决心继续南征。
“南征,如何了?”
“禀君侯,还未有消息。”
“继续打探。”
“唯。”
李信披着羔裘,径直去往书房。这里摆着副帛图,囊括天下乃至越地。李信虽远在陇西,却始终关心秦国朝政。特别是南征这事,他是屡屡献上文书。南征上将军为屠睢,他于秦廷之上放下豪言:南蛮越人断发纹身凿齿锥髻,踞箕而坐乃至喜生食、善野音、重巫鬼。
“朕欲取越,於将军度用几岁而足?”
“非五年不可。”
任嚣恭敬作揖。
秦始皇略显失望,看向屠睢。
“三年足矣!”
“屠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
于是乎,任命屠睢为南征上将军。
当李信知晓此事,他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因为这一幕实在是太眼熟了。秦扫灭六国一统天下,虽然对越地还是比较谨慎,却远远不如昔日。以至于秦廷上下,其实都觉得南征是手到擒来。若非如此,屠睢也不至于夸下海口三年平越。
因为这事,李信是相当着急。他对屠睢也有所了解,他担任军中都尉的时候,屠睢不过是他手下的小百将,是他手把手教屠睢放的箭。
屠睢这人武艺没的挑,兵法谋略方面也不成问题。主要是他昔日曾在巴蜀两地操练楼船之事,所以还精通水性。越地气候潮湿,也算是对他胃口。而且他也做足了功课,屡屡献上奏疏提出谏言。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任用他为主帅。
但在李信看来,现在的屠睢就是昔日的他。屠睢太过自信,以至于忽视了越地的地形环境。若屠睢并非上将军,自然不碍事。作为将领统帅,必须得要时刻保持冷静,否则必然会生大患。
所以他这两年三番五次的献书请战,甚至还撰写份血书。他并非单纯要借南征洗刷战败之辱,更是因为南征不容有失。他昔日伐楚不过二十万大军,此次却是足足五十万,其中不乏关中秦卒。若是深陷百越泥潭,必生大乱!
李信这些年来,未敢松懈过。每日闲暇时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他就坐在沙盘前,日夜推演。有时半寐中,便会想到楚国大军自四面八方而来,杀的他们是措手不及死伤惨重,最后吓得他是从梦中惊醒。
他年少时志得意满潇洒不羁,乃是名动关中的俊朗将军。但自从伐楚失利后,他不到一旬时间彻底白了头。再也不复往昔的阳光冲动,取而代之的是阴鸷沉稳。
他曾经高高在上,但后来却是坠入深渊。回到陇西时,那些父老同僚当面皆是尊崇他为君侯,恭喜他衣锦归乡。可背地里却说他骄傲自满害死秦人,乃是国贼。担任陇西郡尉,则是因为被贬斥弃用。
“君侯……君侯!”
“何事如此惊慌?”
“咸阳来了使节!”
“嗯?”
李信仓促起身推开大门。
顾不得着履,只着足衣朝外而去。老奴望着李信的模样,双眼已是泛红。自李信担任陇西郡尉起,再也不复往昔的意气风发。他虽为奴仆,却是看着李信长大的。他往昔背着李信,经常登临边城看向外面。李信虽年幼却有志向,每每指着西边的太阳,用稚嫩的嗓音说着最为硬气的话:假以时日,信必率领大秦战骑西拓千里,直抵昆仑!
可自伐楚失利后,李信一夜白头。他鲜少外出巡视,就算出去巡视边城也只是摸着城墙,不住的叹息。这两年李信总是会写文书,乃至是血书送往咸阳,可却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
现在……咸阳使节终于来了!
“诏曰:武平侯西涉流沙,为秦戍边。虽远在千里,却一心为国,屡屡上书谏言,朕心甚喜。犹记昔日秋狩,少年将军射杀猛虎,勇武夺冠。朕欲取越地,令武平侯为裨将,协助屠睢为秦开疆拓土镇守南疆!”
“罪臣,叩谢皇恩!”
李信双手恭敬接下帛书。
数年来,他最期待的事发生了。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痛哭流涕,只是冷静的作揖叩拜,但心中依旧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够被复用……
遥想当初,屠睢乃是他的部将。没曾想,这回他却成为了屠睢裨将。经过这两年来的磨炼,李信也都释然了。能被复用已属不易,还有何颜面要求能成为上将军?
“君侯还是一如往昔。”使节面露微笑,挥手示意便有人端上来木盒,继续道:“陛下挂念君侯,故令君侯得诏后需即刻前往咸阳。另,特赐君侯蓝田玉环。”
说着,便将红布掀开。
里面摆放着玉环,做工精美。此物虽价值不菲,但对李信而言并不稀奇,只不过这玉环却有其意义。昔日荀子曾言:聘人以珪,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国君赠玉,皆有其用意。若是罢免断绝君臣关系,便会赐玉玦。若是打算复用罪臣,则会赐玉环。这里面门道多的很,寻常人不懂也接触不到。
“本侯明白了。”
“如此甚好。”
使节微笑点头,站在左侧等候。李信则是将玉环收好,淡然道:“备马,本侯要即刻启程。”
“唯!”
老奴不敢耽搁连忙去准备。
“信斗胆一问。”李信这时压低声音,“上突然令吾为南征裨将,莫非是何人举荐?”
“君侯聪明。”使节笑着作揖,“不知君侯可曾听说南方乌鸟?”
“你是说,云梦黑夫?”
“是他。他撰写份谏南征书,借武成侯之手献上。其中便提到君侯,觉得此次南征需复用君侯以助上将军,如此方可平定百越。至于其他的,下吏也不知晓。”
“竟然会是他?”
李信脸上闪过抹讶异。
陇西距离南郡虽有三千多里,但现在黑夫是相当出名,所以他也听说些事。比如黑夫所献踏碓,现在陇西郡已经开始仿制普及。此物能省去舂米苦力,相当好用。从种种表现来看,皇帝明显是要重用黑夫,甚至将其比作南方乌鸟,视为秦国吉兆。
他与黑夫从未接触,却未想到黑夫愿意献策复用他。这么做,无形中可就是把屠睢给得罪了。要知道黑夫现在仅仅只是啬夫,和屠睢相差十万八千里。得罪了屠睢这小心眼的,以后还想好过?
“下吏也是头次见到如此奇人。”使节面露微笑,感慨道:“武成侯归频阳后,对其是赞不绝口。还说其献南征书,并非为自身爵位,只愿南征多些将士能归家。”
“呵。”
李信只是轻笑。
若是真的,倒是个淳朴的秦吏。
“对咯,差点把一事给忘了。”
“哦,何事?”
“放鸽子。”
“额?”
使节面露微笑,挥手令人将马车后面的鸟笼取出,再将笼子打开。两只灰羽苍鸽旋即自里面钻出,脚上都已绑好绢帛。左顾右盼后,便当即振翅飞走。
“这是何意?”
“也是黑夫所为。”使节抬手作揖,感慨道:“此事下吏知道的不多,只听说这苍鸽能用以传书。哪怕相隔数千里,都能飞至家巢。”
“苍鸽……传书?!”
饶是李信都为之失色。
黑夫竟然还能有此手段?
就算是驯禽师,不过令仙鹤随着笛声翩翩起舞。可黑夫却能令苍鸽相隔数千里,飞回云梦?!
果然是奇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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