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阳,云宅。
黑夫站在宅前,打量着情况。他爵至右庶长,享七十六宅,约合后世二百亩地。里面甚至还开凿有人工湖,直接引泾水入湖。单是给他准备的菜圃,便足足有十来亩。每日都有菜农,为他照料菜圃,供他吃喝。
“仲兄,这上面写的什么?”
“此为阀阅。”
“阀阅?”
“左边为阀,指秦吏功绩。”黑夫顿了顿,指向右侧门柱,“右侧为阅,指秦吏任职记录。可惜,我这阅还是单薄了些。自军中伍长开始,又任黑犬亭长、云梦啬夫,现在则为泾阳县令。”
彦注视着门柱,抬头看向下面。门阀自上而下,洋洋洒洒几乎都已写满。从黑夫所献农器踏碓开始往下,一桩桩功劳皆载于门阀。以阀题功记业,以阅明示身份等级,这都是秦吏最好的功劳簿。
“非五大夫以上,不可享。”
“放眼安陆,唯喜君耳。”
黑夫抬手摸着突出的字块,还特地以桐油刷过,能有效的防虫防潮。曾几何时,他也想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他看到了,看到像喜这样的秦吏,奔走各地。手握三尺木牍兢兢业业治理当地,不脏一钱。为吏数十年如一日,将混乱的安陆治理的是井井有条。
“云宅。”
黑夫抬起头来,注视匾额。
如此……可还远远不够。
“功铭着于鼎钟,名称垂于竹帛。”
陈平在后注视着云宅,也是感慨。他胸怀鸿鹄之志,却始终未遇明主。自遇黑夫开始,他便知道自己没选错。黑夫有大才,假以时日拜相封侯亦不为过。来到泾阳,足以让他大展拳脚。
“君上君上,韩终快不行了。”
“死了挺好,我还能省点心。”
“……”
黑夫说归说,却还是大步流星的入门。他们是刚至泾阳,韩终便急不可耐的要去尝草。沿路他都已踩过点,大清早的便背着药篓偷摸溜出。对于韩终而言,泾阳便是未曾开采过的风水宝地。望着那些独有的药材,他便急不可耐的要去尝尝。
“扶……扶我起来,我还能尝!”
“你还是躺着吧。”
黑夫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望着韩终口吐白沫不住摇头,“去,给他多灌些盐水。你说说你,我都说了别着急。过些天,肯定有人代你尝药。”
“憋不住了……”
“你没病吧?”
这是吃毒草吃上瘾了?
路上他就让韩终有意无意提及尝药,因为他知道肯定会有人帮忙。尝药不是说随便来个人都行,最起码也要懂些药理。换死囚来尝药,怕是连症状都说不清楚。让医卜来未免有些浪费,换方士就很合适了……
“想不到韩君竟是此等忠义之士。”陈平面露敬意,“吾尝闻昔日秦越人游医各国,并随俗为变,或为带下医,或为小儿医,或为耳目痹医。韩君为撰医书,以身试药,此等壮举当为医家扁鹊!”
“好说好说。”
“再说给你灌金汁。”
“金汁?”
“就是粪水。”
“嘶……”
陈平猛地倒吸口凉气。他经常听到有人说黑夫嗜粪如命,他还不相信。没曾想,还真给人灌粪啊!
实际上没他想的这么夸张,纯粹只是为了催吐而已,这招也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用。先前云梦有稚童误食桐油果中毒,黑夫实在没辙便给其灌粪催吐。还别说,最后真让他给救了回来。
……
……
黑夫走出宅邸,也并未乘车,而是准备到处走走看看。他知道县令有多难当,上面得完成内史交代的各种任务,下面得考虑治下民生。
泾阳为大县,足足有八千多户人家,人口过两万。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全都归他管,他想想就头疼。所以他是决定先到处走访看看,最起码得先掌握一手资料。至于泾阳的政务,现在萧何曹参干的挺好就让他们干着。
他把这两人从沛县调来,是让他们干活的,可不是来泾阳享受的。这都是对他们的信任,也是变相的栽培。黑夫仔细考虑过,这俩人才还是可以吸纳的。他们不像张良与秦国有什么血海深仇,而且本来就是秦吏。
历史上刘邦能成事,沛县集团绝对是功不可没。小小的沛县,却是藏龙卧虎。萧何曹参就不必说了,还有周勃樊哙任敖夏侯婴……再加上王陵雍齿卢绾等地方豪强。靠着沛县班底,最后击败项羽建立汉朝。
黑夫既然决定扶一把大秦,那自然得早做考虑。他将萧何曹参全都调至关中为秦效力,后续还会将那些千里马一一发掘。至于张良这种铁杆反贼,便只能杀了。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城内石条路相当干净整洁,两侧甚至还能瞧见有下水道。据黑夫所知,咸阳的下水道工程还是可以的。他们以陶土烧制成管道,大多拍以绳纹。水管的样式有圆筒、弯头、三通乃至四通形等。就这些样式,搁后世同样也有。
城内建筑总体为青砖黑瓦,倒也是颇具特色。青砖黑瓦象征着水德,而房屋最为怕火,所以就这么设计。至于是真是假,黑夫也不晓得。
前方有佩冠的闾右豪族驾车离去,也能看到荆钗布裙的闾左妇人提着竹篮,牵着半大的稚童,似乎是要前往关市。
黑夫并未着缁衣官服,只佩玉冠。再加上他又比较陌生,倒也没人认出来。既然来至泾阳,他便干脆操着口关中腔。虽说各个地方皆有些许不同,但基本都能听懂。
“这是女闾吧?”
“是。”
“要不咱们进去看看?”
“阿这?”
“说笑而已。”
陈平轻轻松了口气。
他正准备进门来着……
黑夫抬头望了眼女闾,未曾多言。他带寡妇清来泾阳,为的就是改造泾阳女闾。他并非是要完全杜绝,只是想着多捞点钱,制定些规矩而已。
而后,他们便直奔关市而去。
市旗虽然高高挂起,但里面并不热闹。店铺数量也不多,且基本都是官营。用以吃饭的食肆,落脚休息的客舍,专门喝酒的酒肆……还有便是陶器漆器,铁匠铺铜匠铺,盐铺和米铺。
黑夫是早有准备,毕竟云梦当初也差不多。因为大部分都是官营的缘故,这些人都是吃公粮的。生意好坏和他们没关系,甚至可以说生意差点他们更爽,还能偷闲摸鱼。自然,也就别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好态度。能搭理两句,那都算是好的了。
黑夫沿路观察,还瞧见有屠夫正在屠狗宰羊。地上都被鲜血染红,四周弥漫着腥味和膻味。时不时会有黔首买肉,直接提着麻绳便走。看打扮,应当是无爵之人。从这就能看出来,关中可要比关外富裕的多。就算是闾左贫户,也能有余钱买肉。
靠着郑国渠,关中平原可谓是沃野千里,均产能比关外高出两成左右。就算是黔首享田三十亩,日子自然也能过的更好些。
“这是我的孩子!”
“这分明是我的孩子!”
“快来人,她抢我孩子!”
远处传来阵嚷嚷声,还有不少黔首围了上去。黑夫顿时蹙眉,想不到光天化日下还有人抢孩子?
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好好好,看乃公智破掠人案!
正好,还能凭借此案立威。
剧本都已写好,就差演员了。黑夫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欣喜不已。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给送枕头,他还在想该怎么登场比较帅,能给老百姓留下个更为深刻的印象。瞧瞧,这机会不就送上门了?
“呔!何人竟敢在本令治下掠人?”
“……”
“……”
“……”
吃瓜群众面面相觑,皆是不明所以。就瞧见俩妇人瘫坐在地,正在抢夺稚童。稚童估摸着也就一两岁,还不会说话,只是在嚎啕大哭。
“面黑如墨……是新来的县令!”
“对对对,肯定错不了。”
“吾等拜见县令。”
“县令可要为妾做主!”
“停,都先莫急。”
黑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莫要聒噪。这时候市吏也都已到场,瞧见黑夫后是连忙作揖。虽然黑夫没穿官服,但他这张脸实在是太过显眼,也都知道是他。
大名鼎鼎的云万家,谁不知晓?
“汝二人都说此子是你们的孩子?”
“就是我的!”
“分明是吾子。”
“你这恶妇,竟敢掠人!”
“县令面前,汝怎敢妄言?”
黑夫挥了挥手,看向陈平。
“陈平,这事你怎么看?”
“平有一计。”陈平踮起脚对着黑夫耳语道:“便说谁抢到这稚童,便归谁。真正的母亲见稚童吃痛,必会放手。而那掠人的毒妇,绝不会放手。”
“那……她们都放手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的。”
黑夫拂袖轻挥。
这是泾阳,不是关外。
秦法已经是深入骨髓。
所以,要解决此法很容易。
“先核验,再派县卒去查便可。”
左侧妇人忙不迭的将验取出,右侧的则是面露难色,别扭半天方才取出。市吏将验双手上呈于黑夫,他核对无误后便递给了左侧妇人。至于右侧……竟然叫梅?
有点意思嗷!
“汝是频阳人?”
“是……是……”
“汝至泾阳,可有传?”
“我……我……有!”
“拿出来。”
梅媪作势要取,却是趁着空档连忙逃窜。可她这点把戏,自然瞒不过黑夫。他担任亭长多年,也曾亲自办理过诸多案子。有些鼠辈狗盗在人群中,他只需一眼便能察觉出不对。和直觉有些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做贼心虚眼神躲闪,所以就能看出端倪。
“拿下她!”
“唯!”
不光市吏,就连吃瓜群众都纷纷动手。一来是为了爵位赏赐,二来则是秦国规定见死不救乃是犯罪。准确来说是见到有人犯法而不加以阻止的,都得赀二甲。
好比甲遭人入室抢劫,甲出门吆喝希望共同捉拿贼寇。结果这时邻里父老皆不在,让贼给跑了。邻里父老因为不在场,所以没事。里典虽然不在,但作为秦吏依旧有罪!
于是乎,这人贩子梅媪便被擒获。
“看,这事很简单。”
“平佩服。”陈平抬手作揖,感慨道:“关中吏治远胜关外,难怪昔日商君昔日作法自毙。凭验、传,便可知晓她们谁是真谁是假。纵然作假,也可遣使者至当地问询。”
“聪明。”
黑夫轻轻颔首。
他将妇人搀扶起来,又将稚童交给她,淡淡道:“你是运气好的,孩子没丢。若是丢了,再想找回来可就是大海捞针。今后不论做何事,可都要看好咯。”
“妾拜谢县君!”
黑夫笑了笑,自怀中取出块红糖递给稚童。而后他便转过身来,望着不住哀嚎求饶的梅媪,没有半分怜悯,冷漠拂袖道:“将此毒妇带回县寺,严加审问。另外,再将此事禀于内史。掠人买卖同罪,此妇绝非头次犯事!”
拐卖人口,依秦法判以磔刑。
另外,买家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