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作者:华发半生   甚独最新章节     
    派往别国的细作,不说全都精挑细选,最起码也不能都选那些没有牵绊的,不然就不是“间谍输送计划”,而是成了“白给别国人才计划”?
    青山虽然已经没了直系亲属,但亲近的族人还是有几个的。倘若柏岩给他的失联定性为叛国,就等于定了青山为数不多的亲族的死罪。
    以青山之能,绝对不会想不到他这样长期与柏岩失去联系会意味着什么,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更不会真的一点联系到柏岩的办法都没有。
    所以,李萦芯到底能给青山什么,才能让他连夷三族的罪责都不在乎了!
    还有眼前这个鲜卑军妓生出来的杂种。
    在他手里的时候,为了阿娘和弟弟趁手又温顺,不然柏岩也不能把她送去李氏。
    在费县时她没什么用,柏岩联系她联系的就少,结果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等李萦芯嫁入了顾氏,柏岩刚联系上阿蜜,就让她搞得柏岩十数年的谋划差点功亏一篑不说,如今都敢当面儿跟他喊了!
    若不是这无君无父的杂种还在乎生母,真彻底让柏岩失去李萦芯到了广固后所有的消息,他这一辈子的心血,全都得让一心站干岸的李萦芯顺手玩儿没了!
    这怎么可能呢?
    柏岩这一生几乎都在运用人心、玩弄人性,他才是这方面的行家。
    李萦芯这样春风化雨、信手拈来便能收复人心的天赋,实乃柏岩平生仅见!
    这也还罢了。
    巨才天赐。
    柏岩愿意承认李萦芯于庶务和政务上、于画道和商道上均颇有建树,甚至愿意承认她对下的善意全不作伪……
    但她不过是个寒门女娘,她到明年才二十岁……
    柏岩绝不相信:
    一个几乎是在他注视下成长起来的、连门都没出过几回、最近一年才能把字写明白、奸懒馋滑都占全、不学无术到至今五经都没看完一遍……的小女娘,会在十岁出头、甚至更早之前,政治目光就有了四国乃至更高的角度!
    他自己是花了多少年才摸清孙瑾的帝王心的?
    十五年。
    李萦芯花了多久?柏岩把有关她的所有消息翻烂了也看不出来。
    是圣人降世?
    还是妖魔游戏人间?
    回想起那两回第一次看到李萦芯给那五个孩子讲授的内容时,人生观被触动的感慨……
    柏岩觉得,他必须得为他的陛下弄清楚,让李萦芯少年便能洞悉世道运转规律的根由。
    被柏岩怒火幽幽的注视着,幼年时期遗留下来的恐惧令阿蜜冲头的热血冷静了下来。
    狠狠地抹去遮掩视线的眼泪,阿蜜强咽哽咽:“……我真的不知道。既然夫人放我来见你,就说明她早就知道我……我……背叛了她……那地方,夫人肯定不会让我接触到。”
    真正被阿蜜“背叛”了的柏岩沉默的看着道路的尽头的直道,以他的目力已经可以看到有几辆牛车停在那里。
    对,还有李萦芯的滴水不漏……
    对她的父兄、对全塘、对顾毗乃至对孙瑾孙钊……她既让身边每一个人落在身上的视线都有盲区,也能无比准确且无声无息的运用他们心中最隐秘的弱点……
    已经明白这场对阿蜜忠心的争夺战里,再次输了个底儿朝天的柏岩,不甘的用舌头狠狠地舔舐着过长的犬齿。
    阿蜜的注意力都在柏岩身上,见他拉住牛车的缰绳让车停下,便也驻足等他的回复。
    “告诉李萦芯,只要她从今往后安安分分的,我自不会与她为难。滚吧。”
    按照柏岩的人生经验,他这样说完,阿蜜就该听话的回去,至多追问亲娘近况。
    结果阿蜜竟敢不卑不亢的站在李萦芯的角度回他一句:“夫人没有任何野心,只要你们不再折腾那些可怜人,夫人根本不屑插手其中!”
    “放肆!”一个营妓生的杂种,一块父不详的烂泥……怎配与他这样说话!
    暴怒的柏岩下意识举起赶车的长鞭,又迅速放下。
    阿蜜的反抗,让柏岩暴露了阶级赋予他的残暴本性,幸而在东吴数十年的隐忍生涯使他瞬间止住怒火。
    可承受过柏岩数年残暴调教的阿蜜,依旧没有因为他举起的鞭子退缩。
    虽然阿蜜浑身颤抖,气息紊乱,但是她的视线就如她的夫人那样,倔强而无畏的直视着柏岩:
    “你……你知道的!不管有多少次……夫人总有办法!只要你们动那些可怜人,夫人总有办法阻止你!”
    喊出最后的勇气,阿蜜转身就向着夫人的身边跑去!
    ……
    我不管弟弟有没有前途了……
    我也不管阿娘出不出军营了……
    我不姓独孤!
    我要姓李!
    我就叫李蜜!
    ……
    阿蜜忘了一个世家大侍女的矜持,忘了提起下裳的裙摆,就像儿时逃出军营的那个夜晚,她大步向前,奋力的挥动手臂。
    她跑得是那样决绝!那样快!
    与当年在冷漠的星子注视下,那场漫无目的潜逃截然相反,如今的阿蜜有了一个明确的、温暖的、香甜的目的地……
    踩到了自己裙摆的阿蜜狠狠地扑倒在地,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当阿蜜抬起朦胧的泪眼踉跄起身的时候,她惊喜的看到了一直等在原地的车队……
    夫人一直在等待自己回头……
    “夫人——夫人——”
    阿蜜再也承受不住,仿佛跌倒的女童朝着可以撒娇的母亲,哭喊起来。
    萦芯刷的睁开双眼,两步窜下牛车,张开双臂接住了奔向自己的阿蜜。
    “夫人——夫人!”
    “好了,好了……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永远在这儿……”
    不顾阿蜜的满身泥泞,萦芯将她痛哭到狰狞的脸埋进自己单薄的肩颈,两眼却淡淡的注视着远处一架正在调头的牛车。
    “怎么了?”
    “阿蜜这是摔了?哪儿疼?”
    “可伤了?这哭的……要不要我回去找脱木来给你看看?”
    六驾牛车上的人都纷纷下车来看究竟。
    “可是遇到强人了?”角木见远处有牛车要跑,一挥手就要带着几个顾氏亲兵追上去。
    “别、别去……没、没有强人……”阿蜜生怕夫人起了要跟柏岩鱼死网破的念头进而让李氏元气大伤,迅速抬头喊住角木。
    角木回头看向夫人,见夫人也摇摇头,便狠狠地朝着远去的牛车吐了口口水。
    主母的奴仆们都围在边儿上宽慰阿蜜,不好意思挤进去的角木与身后的奎木低声抱怨:“就是夫人心善,不然管他是不是强人,打杀了也就干净了。”
    看着夫人带着阿蜜回到车上的背影,奎木牙关紧咬,一字未答。
    夫人在顾忌什么?
    就算夫人的父亲没有抵抗南晋军,就算费县一时半会儿回不到大吴手中……
    身为顾氏主母,全录公唯一入门弟子,陛下有实无名的师妹,更有无数名望加身的夫人,在广固还需要顾忌什么?
    奎木坐回自始至终没有关心过阿蜜一句、面色更加冷淡的一郎身边,竖耳听着车内的声音。
    可惜除了阿蜜的抽泣和阿甜的一句:“回府。”以外,他再也没听见任何交谈。
    阿蜜的样子,让萦芯以为柏岩的那句话说的就只是阿蜜。她哪里能预料到,柏岩正在拿琢磨孙瑾的心力琢磨她。
    所以按照这么多年对李萦芯的观察,还未曾彻底放弃青山的柏岩,拿阿蜜给青山打了个马虎眼。
    伏在萦芯的腿上,阿蜜一直哭到了家门口。
    不明所以的白茸看阿蜜雨打娇花的哭态,数度向阿甜撇嘴:
    不就是派她跑个腿、摔了一跤么?至于哭成这样?
    给阿蜜腾地方而改坐到门边的阿甜,却抿着嘴,不时与她的小娘子对视一眼。
    无奈的萦芯也没想到阿蜜这么能哭,她腿上都感觉到湿意了。
    不过萦芯既不安慰她,也不打搅她,只是轻轻搂着她,以防她被牛车晃到地上去。
    无论是在如今这个世道上还是千年以后,漂萍一样的人们其实终生都在寻找一处可以想哭就放肆哭、想笑就肆意笑的避风港。
    阿蜜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遇到夫人。
    多少达官显贵汲汲营营一生,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安心哭笑的怀抱。
    比如跪坐在抱真观观主明衣子面前,盯着面前案几上的蓍草,两眼通红的张椒现在就得强压喉间挫败的哽咽,用尽全身力气维持一个的“道教太子”的体面。
    从东安县到费县,张椒骑马跑了一夜,今天早上可算到了费县东五里的抱真观。
    抱真观一系属于三皇派1,创派祖师鲍靓入嵩山石室得《三皇文》(《天皇文》、《地皇文》、《人皇文》),后又传给葛洪。阖派主修“劾(he)召鬼神”之类的符图,以及存思神仙真形之术,可辟邪恶鬼、瘟疫气、横殃飞祸。
    可惜经年战乱,过于佶屈聱牙的《三皇文》须得经年专修才能略有小成,致使三皇派传习艰难,到如今也只费县抱真观这一处嫡传了。
    三皇派在上一代传给明衣子之前就已经是一盘散沙,他师叔因为得了董奉的传承直接到费县自己立了个求真派,以医入道。
    明衣子更是彻底散了黄,把传习《三皇文》的重任扔给了还得负责知客的师弟阳山子,见天的抱着《周易》研究卜算、命理。
    张椒虽与抱真观不为同派,却同为道门,他这样风尘仆仆的赶来,明衣子自然先招待一行人在观内歇息半日。
    直至午后,神气完足的张椒才与明衣子说明来意:
    张椒想求一窥天卦,将定侯夫人的生辰六字与东莱侯世子的合一合。
    自费县李氏家业兴旺了,年年都大笔布施给抱真观,所以给李小娘子算了个望门寡一事,一直都是明衣子的心病。
    眼看李小娘子要除服了,若能从都乡侯嫁入郡侯府中,也算幸事,乐呵呵的明衣子几乎立刻就要答应张椒。
    只是这么多年遇事先算的习惯根深蒂固,明衣子在袖子里一掐算,竟是个大凶的卦象,加上这个月的窥天卦已经卜过,明衣子便迟疑着将顾虑跟张椒说了。
    张椒虽然可惜错过窥天卦,却也艺高人胆大,只说自己也精通卜算,所以如果明衣子没有底气,两人的六柱由他来合也行。
    他这么一说,同样好卜算的明衣子就起了胜负心。
    只是他们一人拿着定侯夫人的六柱,一人拿着东莱侯世子的六柱;一个觉得对方过于年轻,一个觉得对方算出个望门寡……
    唇枪舌剑之后,两人便相约以卜算之法做过一场,谁赢了谁来合。
    从午后到傍晚,明衣子和张椒一共比了六场。
    前四场是比射覆,分别由阳山子和东莱侯府的管事提供四样物什打乱了给两人猜。
    结果是平局,八样东西两人全猜对了。
    后两局是两人分别拿出自己以前算过的生辰六柱给对方,以核算这人的父母亲缘、命途长短……
    结果却是张椒一平一输。
    有那么一瞬间,张椒觉得明衣子给他的六柱是假的,结果知客多年的阳山子看出他的怀疑,直接承认这次卜算的六柱是就是他本人的。
    明衣子也看出张椒不服,便道:“于我道而言,七乃小极之数,不如再比一场?”
    “比!”张椒一咬牙,用手边的笔墨将东莱侯世子的六柱写下递给明衣子,“就算此人命途!”
    明衣子想了想,也写下一人的六柱递给他。
    此时,夕阳已经西下,室内虽然昏暗却还不须点灯,张椒毕竟年轻气盛,率先算完:“这人命到明年秋前,无疾而终!”
    闻言,明衣子缓缓抬头,目光因室内光线不足,显得幽暗不明,他用长长的指甲点了点张椒给他的六柱,淡声道:“明年夏前,刀斧加身而死。”
    “不可能!”闻言,张椒腾的坐直身,断然否认。
    忆起昨夜他奔袭至此的途中,数次观星,太子星依旧亮于往日,分明是坐宫之兆!
    既如此,应命的东莱侯世子怎么可能在明年夏前壮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