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脸盆哼着歌,王夫之走进自己居住的小院之中,却见四周厢房都熄了火烛,同学们都已进入梦乡,只有顾炎武还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不由轻声一笑,凑上前去:“蒋兄,还不去洗漱?明日还有早课,还得早起呢。”
顾炎武摇了摇头,苦笑道:“心中有思,合不上眼。”
王夫之一下就猜中了顾炎武的心思,将脸盆往一旁一张石桌上,拽住顾炎武的衣袖:“既然睡不着,就和我出去散散心。”
“大半夜的,大学堂各门都关了,去哪散心?”顾炎武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开,被王夫之拽着往院外走:“再说了,咱们现在出去,岂不是违反规定?”
“跟我走便是!”王夫之哈哈一笑,拽着顾炎武在大学堂里转了一圈,来到一处假山前,将顾炎武往假山一推:“爬到顶上,可以直接跳出这大学堂去,当年有吉王府的内侍就是这样悄悄跑出去贩卖王府的东西。”
顾炎武一阵无语,正要拒绝,王夫之却已一马当先爬上假山,蹲在顶上回头看向顾炎武:“蒋兄,你若是今日不来,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顾炎武身子猛然一震,鬼使神差一般跟着爬上假山,与王夫之一起跳出了长沙大学堂的院墙。
两人便沿着长沙的街道漫无目的走了一圈,顾炎武看着在前头背着手悠哉悠哉往前走的王夫之,忍不住追问道:“而农兄,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说了是散心,哪有目的?”王夫之哈哈一笑,左右看了看,指着街角一个小摊子,拍了拍肚皮:“走了大半天,还真有些饿了,咱们去讨碗米粉吃。”
顾炎武满脸疑惑,跟着王夫之来到摊前,一名老汉正拨弄着灶台,周围几个苦力模样的汉子或坐或站的吃着粉,王夫之凑到摊子前,笑呵呵的摸出几张粮票来:“老汉,这么晚还辛苦呢?煮两碗烂肉粉。”
“先生说笑了,俺们这些人不就赚些辛苦钱?”那老汉局促的笑着,手脚麻利的煮着米粉、备着肉臊:“都是给娃娃们攒钱,俺辛苦一些,孩子们也能宽裕些,孙儿们去拜个师傅,以后也用不着像俺一样起早贪黑的了。”
两碗米粉飞快的出了锅,王夫之递了一碗给顾炎武,顾炎武疑惑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碗中的米粉,捏着筷子挑起几条嗦进嘴里,又全数咳了出来。
“这种摊子上的粉面,都是给劳苦人的,盐重、辣子多……”王夫之哈哈一笑,嗦了一大口:“江东望族,吃惯了清秀精良的东西,吃不惯这些劳苦人的食物才是正常的。”
顾炎武心中一怒,正要反驳,脑海中忽然如一道闪电劈过一般,怔怔的看着王夫之,王夫之看他这副模样,淡淡一笑,继续点拨道:“你拜师至今,王祭酒一直问你‘日日讲经世、天天说济民,经的何世、济的何民?’你心中之困,大半就源于此处。”
“我大熙和前明不同,甚至和古来各个王朝都不同,起自微末之间,不是靠什么淮右世家、关陇贵族之类的豪门集团的支持,而是靠着无数平常的百姓的支持才有了今日的成就,所以大熙的世道万民,自然也与历朝历代完全不同!”
“你心中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可思议,都是因为你还是把自己当成那个江东望族的公子……”王夫之语气渐渐有些尖锐:“你的世道,还是少数人的世道,你的济民,只是救一小撮人,顶多,再救一些眼前看得见的人而已。”
“我们则不同,大熙的执政,是代民牧守,大熙的军队,是为民而战,我们的经世济民之学,经的是万民共有之世、济的是天下劳苦之民,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在我们这里,却是理所当然的事!”
顾炎武默然无语,低头看着那碗米粉,忽然问道:“这样的世道…….又能持续多久呢?”
“不知道!”王夫之干脆的摇了摇头:“也许几十年?也许数百年?也许永永远远?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
“轩辕以前,其犹夷狄乎,太昊以上,其犹禽兽乎?这一个个世道,不都是一步步走出来、一点点往前推的吗?绕着圈子跑得再快,却不愿往前跋涉一两步,何事可成?”
王夫之抹了抹嘴,重重拍了拍顾炎武的肩膀:“蒋兄,今日这番话,发自肺腑,希望你能听进去。”
顾炎武点点头,眉间紧紧皱着,手中那碗米粉显得格外的沉重,就在此时,街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一匹快马如鬼影一般飞驰而过。
“大晚上的还有跑马的令兵?”王夫之看着那背上插旗的令兵飞速消失的身影,猛地一拍额头,惊道:“往府衙方向去了,没准会把王祭酒也闹醒来,若是发现了咱们两个悄悄跑出来可就糟了,是时候回去了!”
吴成退开窗户,借着月光查看着手中的密报,微微一笑:“洪承畴去了山东?呵,他还真是会找机会!”
大熙和洪承畴也算是老交情了,洪承畴投降满清之后,满清对他看守严密,大熙是通过其他降官的路子才和他搭上了线,但这条线大熙基本没有动用过,只传过一两次情报,也没有安排过什么任务。
吴成很清楚,他根本不需要主动去要洪承畴做些什么,这么个精明的高手自己就能找到向大熙纳投名状的机会,如今果不其然,洪承畴果然寻机出手了。
“豪格要是和多尔衮打起来,那可就有意思了…….”吴成微微一笑,抖了抖手中的密报:“范文程去了山东,洪承畴也去了山东,想来过不了多久,残明就要天下大乱了,复社和孙传庭,他们能不能挺过这个劫?”
吴成将那密报撕碎,又点了火烛烧尽,抬头看向天空,月明星繁,吴成伸了个懒腰,将那火烛吹灭:“安坐小楼中,静看风云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