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
残阳入水,波光粼粼。
耿昊坐在长椅上,思绪万千。
他感觉自己做了个梦,为期一年的美梦。
......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一家医药保健品公司的推销员。
蜗居在魔都120平米大house十六分之一的隔断间。一箱肥宅水,一台散热需要风扇辅助帮忙的笔记本,三箱岛国引进的纯真光盘,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运动,赛过活神仙。
至于工作,他干的不快乐,却也没有过多怨言。
老板要求他九九六,毕竟还会按时发工资不是。时不时还会给些物质奖励。
中秋的月饼,端午的粽子,春节的鞭炮,可是从来都没短缺过。
为此,在清明节那天,他还特意为老板点过香烛,烧过黄纸当回礼。
他过生日那天,正赶上要去出差,老板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张打折头等舱机票。
言称是托航空公司朋友,花大人情搞到手的,原价八折,现在八折就可以转让给耿昊。耿昊不要,他没坐过飞机,觉得飞机太危险,更重要的是“贵”。
怎么着,也比手中的硬座火车票贵吧?
差旅费超标,公司可不给报销。
“耿啊,火车票退了吧。这次出差我和你一起去的,但是人没到。”
“所以,这张机票一定得飞,懂吗?”
秃头老板满脸油腻,一手雪茄,一手环抱妖艳女秘书小蛮腰,神情意味深长。
耿昊不懂。
可当老板用带着祖母绿大扳指的拇指狠狠将雪茄头摁灭在烟灰缸时,他瞥见了桌面上老板娘珠光宝气却难掩一身油腻肥膘的照片。于是,他懂了。
秃头老板这是在躲家里的母夜叉啊!
在职场混,这点察言观色,为老板排忧解难的本事,耿昊还是有的。
接过机票,轻描淡写地扫了女秘书一眼。
前丰后翘波浪头,长腿黑丝恨天高。
耿昊撇撇嘴。
呸!什么玩意儿!
一点儿都不纯真。
......
窝囊气,耿昊早就受够了。
他想过辞职,但又不知该干点什么,所以就一直这么对付着。
耿昊是孤儿,被人抛弃在深山野林里。按理说,他最好的命运,应该是被母狼叼回狼穴,用他年轻的血肉滋补出下一代狼王。
但命运的玄奇正在于不可测。在瞪着乌黑的眼珠,哇哇哭着看了两轮日升日落后,一个背着药篓的老头发现了他。
老头豁牙,脸上的皱纹堪比松树皮。
他伸出鹰爪似的黑手,摸了摸他的小鸟,嘿嘿直笑,随后,抓起小娃娃就扔进了药篓。
耿昊哭的更大声了。
......
老汉是山沟沟里的赤脚医生,兼职红白喜事,看风水,占卜算卦……
总之,凡是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十里八村,无论谁找到老汉,服务的对象活人还是死人,信奉的是三清还是菩萨,哪怕是真主安拉,圣徒基督……他都能给料理的明明白白。
如此本事,深受村民愚夫的敬畏。
背后有人说他是神仙下凡,到人间行善,是为了拯救世间疾苦。
大家都叫他大仙儿。
大仙儿叫耿直,他给捡到的娃娃起名耿昊。
村里人都说耿昊命好,落到了这样一位“大善人”手里。
打耿昊记事儿起,耿大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爷孙二人毫无血脉牵连,他只不过是入山采药捡回来的孤儿。无疑,这样的行为,算不上亲近。可他对耿昊也不苛刻。
其他山沟沟里小孩子有的,他是半分都不会短了耿昊。甚至看家绝活,一身望闻问切,采药制药,推拿针灸的真本事,只要耿昊愿意学,他也肯教。
于是,耿昊有了一个梦想。
他想成为像耿大仙一样的奇男子。他要传承大仙衣钵,继承家业,给大仙养老送终,还要为他披麻戴孝。
高考过后,他不想读书了,他将打算原原本本告诉了耿大仙。
那晚,缭绕的青烟中,耿大仙默默放下烟斗,翻箱倒柜摸出了一个老旧的大哥大。
他拨通了电话。
......
隔天,山外来了位寻亲的表舅。
表舅是表舅,也仅是表舅。
在问过耿昊名字后,他就一把抱住耿昊,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自己找他找的多么辛苦,他早死的父母是多么可怜。
可当耿昊问及父母名讳还有死因时,表舅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表舅有钱,一番疏通后,就彻底坐实了表舅的身份。他要带耿昊去大城市生活了。
耿大仙全程没发表任何意见。他当然没意见,这个莫名其妙的“表舅”就是他叫来的。天知道,是哪儿冒出来的赝品。
“老头,我不继承家业了,别赶我走,成不?”耿昊跑到老头面前问道。
耿大仙嘬了两口水烟枪,淡蓝烟雾缭绕在脸庞,竟给那张树皮脸增添了些许神秘色彩。
“不行哎!从伦理上讲,你有了亲族,就要更名改姓,认祖归宗。否则,是大不孝。”
说起这个,耿昊就一肚子气。
表舅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耿老实。
他告诉耿昊,他父系母系全姓耿。所以,耿昊不用改名了,还叫耿昊。
“老鬼,你真行!”耿昊气的跳脚,“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赶我走吗?成,就依你,这破山沟沟,老子再也不回来了。”
说罢,他转身钻进大奔。
表舅一脚油门,大奔轰鸣着,屁股后冒起黑烟,蛮牛似的在山间土路上飞驰而去。
茅草屋前,耿大仙咂巴着烟嘴儿嘿嘿直乐,一脸准备看好戏开场的期待。
......
事实证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表舅一点儿也不靠谱。
在将耿昊扔进大学校园,外带留给他一箱子老头儿搬上车的古书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大学四年,耿昊只回过山沟沟一次。
为耿大仙办丧事。
那回,他将从耿大仙身上学来的本事都回馈给了他。他变卖家业,将全部的钱都投到了那场白事上。
佛祖,菩萨,罗汉,三清,天主,撒旦……各路神仙,他都一一表示了一番。
最后,他将老头葬在了一处风水宝地。想必,老头来世定能当一位子孙满堂的富家翁。
.....
大学四年,耿昊没谈过对象,没下过馆子,甚是清贫。
毕业后,他不清贫了。
他开始苦逼。
他也想过改变命运。
有一回,他在居住的小区碰见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娘。大娘跟老头跳广场舞,耍的狠了,把腰扭了。
耿昊这才想起,他也是有手艺在身的,于是他给大娘推拿了一番,又赠与了一些自己闲暇时调配的膏药。
大娘乐呵呵地接收了他的好意,并且还往他怀里塞了200元钱,声称药好的话,会推荐自己的闺中密友,青梅竹马都来买。
听听这词儿,闺中密友,青梅竹马。
不得不说,大妈还是你大妈,人老心不老,最美夕阳红。
这样一位比炫迈口香糖还要炫的大妈,谁会不喜欢。耿昊就此产生了更加美好的遐想,整个小区的大爷大妈排着队来他这里买膏药,波棱盖,胯胯轴,腰间盘……都贴满。
从此,大爷大妈们再也不用担心跟不上野狼disco的旋律了。
没准儿,还能挑战一下劲舞团。
为此,耿昊背包里可是备足了膏药。
可惜,他没等来带队买药的大妈,却等来了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察。
“同志,请问你是耿昊吗?”年轻警察问。
耿昊有点儿慌,第一次有人叫他同志。
“是我。”
“阳光幸福里小区11栋1111?”年老警察问。
“警察叔叔,我的单间号是11。”耿昊脱口而出,他老实本分,可不敢当着警察面撒谎,有啥说啥,“别人一月500元钱转租给我的,不包水电费,网线是我自己拉的,我,我独居,从没搞过……”
“同志,不要慌。我们不查你违章住宿的问题。”老警察笑着拍了拍耿昊肩膀。
耿昊长松一口气,不查住宿就好。不然,他只能去住桥洞了。
抠门老板是绝不会让他住公司的,除非他肯免费兼职仓库夜间保安。
“我们查的是你兜售假药的问题。”年轻警察说。
耿昊腿一哆嗦,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之所以没坐下,不是胆子大,完全是因为手拍肩膀的那位老警察精通擒拿,手往下一滑,顺势扭住他胳膊,一个拧臂压肘,将他完美ko了。
“小样儿,还想跑。小张,上手铐。”
“哎哟,叔,我没想跑。”耿昊叫苦。
“这小嘴,挺甜啊。怪不得跑去卖假药,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接到举报才来找你的。”
老警察将他肩上背包卸下,甩手扔给小张。小张拉开拉链,往下一倒,狗皮膏药哗啦啦掉了一地。
“人民警察为人民,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小张昂首挺胸,正气凛然。
顿时,围观群众爆发出雷鸣般掌声。
......
罚款三千,蹲了三天局子后,耿昊被秃头老板提出了警察局。他倒是没有因此辞退耿昊,只是罚了他三天缺勤工资,扣掉季度奖外加一盒中秋月饼,就黑着脸将他赶出了办公室。
没多久,耿昊又在社区遇到了酷炫大妈。
“小伙子!你那膏药真灵,还有货吗?”
“没了。”
“什么时候有?”
“再也没有了。”
“为啥?”
“我被人举报了,不敢再卖膏药了。”
顿时,酷炫大妈火冒三丈。
“这是哪个黑心鬼干的好事,这么灵的膏药贴在身上,见不到疗效吗?小伙子,你放心,这个事包在大妈身上,一定会为你调查个水落石出……膏药该卖还是要卖的。”
看看滔滔不绝瞧上去比他还要委屈的大妈,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耿昊有些倦了。
“大妈,膏药我只送过一个人。”
酷炫大妈的声音戛然而止。
“举报有奖金,1000元?”
酷炫大妈冷哼一声,脸不红,手不抖,拉起狗绳,不疾不徐地开始带狗遛弯。
事实证明,大妈就是你大妈。
不服不行。
这就是耿昊的前半生,浪荡江湖一闲人。无家无室,不去追求,没有奋斗,遭受老板压迫却懒得反抗,有些本事却又没心思搞个“合法证明”。如果没有波折的话,他会这样,咸鱼野菜地过完后半生。
我会老,但纯真不会老。
每当被生活折磨的遍体鳞伤,伤心难过时,他都会这样安慰自己。
还别说,这个法子对他来说
百试百灵。
他总能感到一阵心满意足。
但事情真的会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