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阁老的小院不大,亦无什么名贵花草树木,但经过精心打理,倒显得有些古朴可爱。
在诸多葱绿中,唯有一棵红枫树格外夺目。
时至深秋,枫叶火红,洋洋洒洒地落到地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这也是目光所及,为数不多的炫目。
“薛道,我们都比他容易。”
薛道眼眸微闪,柳阁老和苏国公原本就是两类人,加上他,应该是三类人。
这不仅仅是私人恩怨,而是清流党和世家,从骨子里就互相看不起。
他们科举出身的都晓得,世家子弟机会多,饶是能力弱,有家族荫封,而寒门子弟,即便才高八斗,考取了功名。
但大多,一辈子都要在那群酒囊饭袋手下做事。
这叫人如何甘心?
虽说朝堂上的派系,主要还是因为利益,但单从阶级立场出发,又难免分成两派。
靠家族荫蔽的世家子,以及靠科举考取功名的寒门子弟。
寒门子弟抱团的清流党,没有根基,将清高进行到底,瞧不上没有真才实学的世家子。
而世家子,也瞧不上寒门子弟,觉得他们是假清高。
苏国公呢,两边都算是,但又两边都不是。
他是世家子,但没有严格遵守世家规矩,世家的规矩,嫡庶有别,偏支辅佐嫡脉,但他呢,直接将曾经的嫡脉踩在脚下,自己做了嫡脉。
他有真才实学,科举取仕,但他这个世家子的身份......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一个从来没在众人面前露过脸的年轻人,头一回科考,就高中探花。
若是寒门子弟,清流党必定引以为荣,视之为世间大才,沧海遗珠。
但若是世家子,清流党的第一念头绝不是佩服,而是怀疑。
怀疑有内幕,怀疑世家还想霸占更多的官职。
所以啊.......
\"旁人生在世家,富贵一生,是福分,但于苏寒柏而言,却是负累。\"柳阁老如是说。
都说帝王之路无边孤寂,苏寒柏不是帝王,但他选的路,也从一开始就注定只能孤独一人。
牛羊成群,猛兽独行。
薛道能听得懂。
因为西南侵田案中,他和蔡莛查阅经史典籍的时候,看到过那篇明宗二十三年的策论。
字字珠玑,切中要害,透过那笔遒劲有力的笔画,薛道都能看见一个志向远大,立足于民的年轻人。
真地很难和如今的苏国公重合到一起。
就好像当真是他科举舞弊,那篇文章是另一个人写的一样。
放到现在,或许没事,元德帝心中有百姓,又看重人才。
但放在明宗二十三年,读过史书的都知道,那可就是天大的事了。
明宗皇帝色厉内荏,虽想压制世家,但每回都是浅尝辄止。
出发点也是为了自己的皇权,一旦被世家挡了回来,又下意识去安抚,当然不会拿皇家的利益去安抚,倒霉的永远是百姓。
那个时代,做贪官要奸,做清官更要奸。
“苏寒柏手握权柄几十年,世家乱政,和先前并无异,但他也开创了一个先河,用世家手段打压了世家,以自己为世家中心,独掌大权......我不喜欢他的自负,但也不能否认,他确实有自负的能力。”柳阁老缓缓道。
苏寒柏的自负,都是来自于他自己的能力。
看似还是世家乱政,但以一人为中心,也极大程度上,避免了世家遍地开花,几家鼎足而立的场面。
原先是这些世家无所畏惧,可以互相或是毫无顾忌地蚕食本就风雨飘摇的江山。
但自从苏寒柏走上了权力中心,世家的利益,很大程度上都变成了苏寒柏一人分配。
当然,前提是,苏国公能保证他们的每个人的利益。
他只要拥有足够的权力,就有这样的本事。
“子詹,你深谙为官之道,当知想要降服一个人,仅仅靠威逼无用,那些世家臣服于他,也不仅仅是靠着打压。”
这些东西,都是柳阁老曾经最厌恶的权谋。
薛道当然清楚,做学问,他比不过柳阁老,但论做官,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因为薛道舍得下脸面,没有多少文人的清高。
能降服那些世家,宇文氏和章氏对苏国公又爱又恨的缘由,除了威逼,当然更多的是利诱。
只靠威逼,随时都可能遭到反噬,不等你爬起来,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利诱则不同。
“那些世家都明白同一个道理,江山风雨飘摇,百姓民不聊生,随时可能民变,内忧外患,能撑得起来的不是他们,也不是先帝,有能力保证大魏屹立不倒,能保证他们利益不受损的,只有苏寒柏。”
若只有一块小小糕饼,即便你争我抢,分到口中最多也不过一口。
他们没办法将糕饼做大,但苏寒柏可以。
只要给他足够的权力,他就可以保证他们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块,只要他们每个人得到的够多,就不怕他们不听话。
就连先帝也是一样,一边忌惮着他,一边又离不开他。
而苏寒柏只有走上高位,才能去做其他的事情。
“老师......。”薛道忍不住想提醒一句。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放在元德这一朝,并不适宜,也实属大不敬。
元德帝不是先帝,也不是明宗皇帝。
柳阁老摆了摆手,示意薛道先别说话。
“我自诩清正,受人赞誉,但那时,只守着清誉,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圣贤书是用来读的,落到实处,实则并无多少用处......更何况,论起读书,谁又比得过他,现在想想,他才是那个把书读透的人。”
说罢,柳阁老又是自嘲一笑。
“都说我是清流之首,为人端正,年轻气盛时,我也曾以此为傲。但回过头来想想,除了一身孤勇去劝诫先帝,一味寄希望于先帝能幡然醒悟,最后心灰意冷致仕。其实谁也没有保住,慷慨激昂了十多年,先帝怕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而他,作为瓜分利益的罪魁,当然是罪大恶极,可是子詹,你应该明白,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有机会做一个只拿俸禄,不作为的官员。他为官四十载,从未站在清流这边,可改革官制,优化科举,如你这般的寒门子弟,如蔡莛这般的世家子,才有机会立足官场。”
虽说现在朝堂上科举选出来的官员,也只有十之五六,看着挺憋屈,但那是因为现在的这些人,没遇到过真正憋屈的时候,柳阁老和苏国公科考那年,算起来,名额不足十之一二,可谓是优中择优。
后来的改变,也全都在苏国公改革之后。
若是没有他的改革,像蔡莛这样还有些良知的耿介之臣,怕是早就被排挤而出。
而薛道,柳阁老了解自己的学生,功利性心很重,若是圣主临朝,政治清明,便是能臣。
若不是,生在那时,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碌碌无为,永远在底层待着,要么就是被彻底同化。
就像那个时候的许多人,怀着一颗赤诚之心步入朝堂,能坚守初心地被排挤,更多的就是变成自己曾经最瞧不上的人。
也不乏有才之人,他们难受,但他们都没有掀翻桌子的能力。
谁都没有上帝视角。
“苏寒柏不是神仙,他是个实干家,他最厉害之处,就是叫大魏,叫世家,还有如我这样的清流和百姓,好像每个人都恨他,却也都离不开他。”
“子詹,你很幸运,先遇苏寒柏,又遇上了当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