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秋雨洗晴空,凉爽的秋意自然是拦不住凌云阁中的闹腾。
新生的早课,草堂中也比往日热闹几分,但唯一不变的依旧是倒在桌案上埋头苦睡的「清平先生」。
正如世间所有的课堂一样,只要先生不管,座位上就没有几个屁股是能够坐住的。
门口那写着「不得喧哗」的木牌也只能是当个装饰罢了。
没过多久,原先坐满了六十人的草堂中也就剩下寥寥十数人。
待到人散得差不多,站在草堂外的胡越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拍了拍脸,尽量让脑子忘掉些回忆片段,假装自己还是之前那个在稠州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
而刚一掀竹帘,迎面而来的一尊小胖子,双手递上了一块精致的紫檀木牌。
胡越没敢伸手去接,只看到上面用银粉写着一行大字——「南北商行·拾叁——万千」。
虽说这位的身形神采看着憨态可掬,但名剌上面的名号着实让胡越倒吸了一口凉气,收下木牌后也是忙拱了拱手:“在下胡越,想不到万家公子也来凌云阁进修?”
胡越自己虽然年纪不大,但从跟着义父走镖开始涉世也算有些年头了。
这万氏南北商行的名头不说是江湖人士,就是放在朝堂上,不少六部官员也得礼敬三分——毕竟当今皇太后就出身于他们万家。
有这层关系在,这南北商行里不论是什么兵器名药,朝贡岁礼,只要不违反大同律法,就没有玩不通的行当。
不过最让胡越敬佩的是当代商行掌柜的为人,开国以来几次天灾都是南北商行带头捐款赈灾,大小店铺也是遍布南北,在民间的声望极佳。
而此时万千脸上却挤着笑脸,满脸尴尬地说道:“兄弟可别抬举我了,我一个十三房的庶出,家里人懒得管我而已。”
“懒得管不是正好,免得将来还得继承家业,徒增烦恼。”
“哦?看来胡兄深知我心!在下来此修业图的便是一个自在逍遥。”
“那何故要在此分发名剌?让人知晓了你的来历,怕是难免要顾忌家里的面子了。”
“这不是被昨天的体察搞怕了嘛,昨天我才想到,自己是既没练过武,也没怎么正经读过书,入了阁以后还不得受欺负啊!”
胡越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搭话,眼前这位还真是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啊!
而万千说着又把手中的名剌推到胡越面前:“所以这不是趁着刚入阁,把关系先打点到位,免得日后说话生分嘛。”
胡越勉强接过小心收好,问道:“我这一个记名弟子还用得着打点吗?”
“哪不一样?做生意,讲的就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子。我最烦的就是家里面那些个纨绔,成天装出一公子哥儿的范儿,躺在老头子的功劳簿上,三天两头尽是在巴结那些王公子弟。”
“也是这么个道理,既然早早收了名剌,以后阁里面要是有人欺负万兄,尽管差遣便是。能不能打赢另说,至少得给你撑撑场子!”
“嘿嘿,那最好还是别有那天吧。”万千讪讪笑道,脸上的褶子却是更深了几分。
“师弟~师弟~快过来!”
两人正闲聊,沈怜心转过身正跪在后排的座位上摇着手招呼胡越过去。
而坐在沈怜心身旁的,正是卸去了伪装的颜轻雪。
听着一旁师姐兴奋的呼喊,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收回了目光,将脸埋在了书中。
秋日明媚,少女清冷的眉眼中此时却浮起了一抹浓愁。
楼主派她入阁监视胡越,虽说不知意欲何为,但她还是不想与这位少年有太多的接触,毕竟自己手上沾染过他亲人的血。
“师姐,你喊他来干嘛,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不是给他找不愉快吗?”
“师妹,你和他同时现在是凌云阁的弟子,今后总会见面的。我和师父都已经劝过他了,他要是真的介意,现在也不会留在这里。”
“不成,我还是躲远点吧。”
颜轻雪刚要起身,胡越和万千两人已经跟前。
而胡越的目光更是久久地停在了眼前这位清冷少女的身上,先前在草堂外做的一切准备都成了徒劳。
装束变了,身形也变了,甚至因为换血导致此刻面纱下的脸色有些病态的惨白,但她似乎却忘了身上寒松树芯的木香还未散去。
“咳咳!胡师弟,虽然我们凌云阁里不禁男女之情,但是你也得注意点影响。”坐在一旁的沈怜心见有好戏可看,故意开口打趣道。
万千落座后却是立刻为自己刚交上的朋友说起了好话:“沈师姐,您这话就不对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闭嘴,小胖子!没事别乱插话!”
“......”
胡越站定在桌前,拱手深鞠了一躬:“轻雪姑娘,我的伤......”
颜轻雪不敢对视也为微微低头:“胡少侠不必多谢,本该是我应尽之事。”
“先前是我冲动了。”
“身份所致,我怨不得胡少侠。”
“轻雪姑娘......家父死前可曾留遗言?”说到这儿,胡越脸也渐渐沉了下来,沉默良久还是把话问了出口。
“少侠,节哀。”
胡越红了眼,鼻头涌上一股酸意,怔怔地看着,却也不知看着什么,脑海里想到的只有那夜自己在废墟中看到的那一地残渣血水。
或许在他心里只有当眼前这人亲口说出这话以后他才愿意相信,那个养他教他的义父真的死了。
片刻后强忍着悲伤的胡越让自己的脸上挂上了笑,尽管那笑看着比哭还难看,然后拱手道谢,言语间都还有些颤抖。
“罢了,不想这些,还是多谢姑娘为我换血疗伤。”
“不用了,你我两不相欠。”
随后他与万千两人落座,胡越也很快意识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自己这三两句话就让原先嘈杂的草堂都静了几分,时不时还投来些许带着敌意的目光。
很快,讲台上的「清平先生」一句话便让先前酝酿的气氛瞬间引爆。
“今日早课尚无课题,大家既然已经入阁往后都是同门,入阁弟子的名单也都派发,今日大伙儿就都先熟悉熟悉,我这个做阁主的也就不碍大家伙的眼了。”
说罢,欧平笙便拎着酒壶吹着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堂。
此刻胡越才发现身前桌案上的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着今年入阁每一个弟子的来历。
而最后一栏赫然写着:颜轻雪——「无心楼」。
「无心楼」,这三个字传进任何江湖人耳朵里都能刺激到他们敏感的神经,更何况在座的多数人都出身于名门大宗,跟无心楼的冲突由来甚久。
此刻,甚至在已经有人的眼中已经流露出了杀意,一手按在了随身的兵器之上。
“看来还真不是什么谣言,不曾想还真有「无心楼」的败类敢来这里。”
“妈的,叔父当年就是死在这帮人手上,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这帮畜生和他们的同伙都他妈的该死!”
其中的两人起身当场发难,其中一个身形健硕,背着一柄宽大朴刀的男子更是指着颜轻雪便破口大骂。
胡越听得这话,转身便要迎上去,不过此刻他身上还有暗伤,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
颜轻雪则是按住了胡越,压低声音说道:“我用不着你替我出头!”
“胡兄,那个背着一对阴阳剑的是真武教四代弟子——云笑,也是真武门第四代里唯一的亲传弟子;另一个是南石船帮的少当家,北斗帮主的胞弟——北魁,昨天「体察」他是头名。搞得定吗?”
一旁的万千躲在桌子后面没敢阻拦,只是低声地给胡越报着对方的来历。
但见胡越丝毫没有退却之意,万千立刻转头问道:“怜心师姐,要不你劝劝他们?”
“劝?怎么劝?”
“师姐,在这儿的就您比我们大一辈了,对付他们总该是轻轻松松吧?”
“哦?谁和你说我会武功的?”沈怜心却笑眯眯地反问道。
“纳尼?!”
沈怜心笑着拍了拍万千那已经彻底僵硬的脸颊,笑道:“小胖子,你这扶桑话学的倒挺像。”
而胡越怕吗?当然怕,且不说自己原先的本事较之这些江湖门派的弟子如何。如今伤势未愈,真动起手输的只会更难看。
但他也不怕,自己答应过阁主,活就得活出个人样。换做是以前的自己,只会对自己说一句话——这要是能怂,做人都别人矮一截。
所以纵使毫无底气,胡越仍挡在颜轻雪身前劝道:“两位,不论过往如何,如今既已入阁,往后都是同门,可比苦苦相逼......”
那个叫云笑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立着。
而北魁仍旧没有收敛的意思:“小子让开,无心楼这些个杀人越货的渣滓不配入阁!”
胡越心里微微发怵,但嘴上也是不输阵:“入阁自有阁主许可,何时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一些观望的人也开始起哄,四人剑拔弩张,已然是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