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侬我侬腻歪一会儿,尚食局送来杏仁酪,晴翠慢吞吞吃了一碗,看凌清辉在发呆便戳戳他:“想什么呢?”
“在想给你取字和号的事,你的字我想了几个,子煦、晴明、子衿,你觉得哪个好?”凌清辉自问自答,“我觉得子衿最好,诗经有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晴翠听他一脸深情认真地颂念完,才诚实地说:“陛下念得挺好,就是这个我没学。”
凌清辉怨念地看了她一眼,不死心地说:“这首出自《郑风》,意思是说:你的青绿衣领时时让我牵挂心怀,纵然我不去找你,难道你就不肯来点音讯吗?你的青色佩带撩乱我的思绪,纵然我不去找你,难道你就不肯主动过来找我?爬上高高的城楼啊,我走来走去孤独地眺望,和你一天没有见面了,好像已有三月长。”
晴翠嘎嘎大笑:“什么人啊!自己不来找我,还抱怨我不去找你!矫情!”
凌清辉满腔的情思被她瞬间压熄了火,漂亮的小脸也垮了:“我在给你朗诵情诗啊!”
晴翠笑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写这个诗的人太好笑了!”
少年天子一脸忧愁地看着少女放肆狂笑,仿佛没捉到鱼的小猫一般垂头丧气。
晴翠笑够了过来挠挠他:“我觉得子煦很好,暖和。”
凌清辉顿时又高兴起来:“我也觉得这个最好!”提笔写了字号,得意端详半晌,又说:“再想个号。”
两人胡乱起了一阵,有的不合晴翠口味,有的太过纤细袅娜,凌清辉又给否了:“宁可过于雄浑粗壮,也莫用这等纤巧薄弱字眼。这些字拿来写诗好听,用在人名上便有些经不起磋磨。”
晴翠纳闷道:“磋磨什么?”
凌清辉解释道:“意头不好。昔年柳家嫡系长房得女,取名扶风,生得果真弱柳扶风,家里住着数十名医,小心调养了十四年,一病死了。她同辈名字都用这类,什么凝雪、如烟、清影,男孩名字倒不轻柔朦胧了,什么大叫什么,这个震天那个烁古,结果个个多病多灾。只有我娘和舅舅因不受宠,爹和大娘没费心取名,反倒平安长大了。因此不叫你取那些名字。”
晴翠诧异道:“啊?太后其实在家不受宠?”
凌清辉点头:“不受宠。她爹极重嫡庶,我娘和嫡母的女儿几乎同时出生,她爹不管她们娘俩,只给嫡女取名依蝉,结果寒露那天这女孩就死了,百日都没过完。柳家现任族长原叫柳正宸,三十六岁之前年年病七八个月,他奶奶为了他全年施粥舍饭,他娘给寺庙道观的神佛修了不知多少金身,只保得他不死,照样还是生病。也有道士和尚提醒过,这名太大,奈何他家男丁都不信鬼神之说,无济于事。”
晴翠疑惑道:“诤臣不是正直臣子吗?他一个世家公子,将来少不了当官,这名字怎么会太大呢?”
凌清辉便提笔写了正宸二字,解释道:“此宸非彼臣,又添一正字,若遇上个多疑皇帝,才真是给家里招祸。”
晴翠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字,颜师傅说过,这个是指陛下,不能乱用。那这个族长后来怎么样了?”
“也算他走运,爹和爷爷前后没了,他三十七岁接了族长位置,便说柳氏如今族大人不旺,就是父辈给孩子取名有问题,自行改名为柳正臣,从此身康体健。所以柳家再给孩子取名就改了这毛病,不管男女,用字多中正平和。例如皇后,她名为茂,字伯盛,再不用什么轻、飞、蒙蒙依依的字眼。她爹虽然只她这一个孩子,却平安养大,这就是福气。”
凌清辉有些感慨:“想那柳依蝉论起来也是皇后的亲姑姑,又是嫡女,若她活下来,皇爷爷择太子妃人选,断不会有我娘的事。”
晴翠说:“这么说来,当日在酒楼里,皇后娘娘说让我赶紧改了知了猴这号,是觉得不吉利?”
“应该是,皇后知道她依蝉姑姑的事。”
晴翠顿时对皇后印象好了点:“那其实皇后娘娘人也挺好的。”
凌清辉一笑:“说她好也不是多么好,说是恶人,倒也没有十恶不赦。人心总是肉长的。”又说:“你看我给你取的名多好,夏日里茂盛翠绿的大杨树,果然才几个月你就长高了许多,气色也好了,头发也不是小黄叶了。”
晴翠笑道:“好好好,那就不取那些轻烟飞花的号。”又想了想:“玉露殿后那一大排青梧桐我挺喜欢的,那也不是什么薄命的东西,房后还有桐花亭,六根大柱子壮实得很,我就叫桐花亭主,来年长得高高大大的,叫你抱都抱不动只能背着,怎么样?”
凌清辉念了两遍,击掌赞道:“好!清高风雅,又不至于一味孤寒,又有真事真景,晴卿取号真得古人精髓!”
晴翠羞涩道:“哎呀你夸得没皮没脸的。”
凌清辉笑得打滚。
一时吃过午饭,凌清辉坐回书桌前,又吩咐人取来一盒各色印石:“你挑个喜欢的,我给你刻个章。”
晴翠挑了块红白两色的冻石,凌清辉拿过来擦一遍,取刻刀刻下“桐花亭主”,又用小毛刷扫干净碎屑,欣赏半天递给晴翠:“看看满意吗?”
晴翠接过来把玩半天,又问道:“陛下,你有没有印章?”
“有啊!”
“我能看看吗?”
凌清辉便翻出身上挂的黄缎子荷包递给她。
晴翠从里头摸出两个章,看来看去总觉得这字反着,忽然想起刚才凌清辉的做法,忙也蘸了印泥,印在宣纸上,一个是“元佑嘉印”,另一个是“望舒堂”。
“望舒?月神?”
“对!这是我的私印,有些时候与亲近臣下书信往来,就用这个印,”凌清辉兴致勃勃,“我给你也刻一个这样的,咱俩这叫互为应和。”便取了一块油润田黄石,刻下“阳春德泽”四个字。
晴翠问道:“元佑嘉印和阳春德泽是怎么应和的?”
“你这个对应的是望舒堂,”凌清辉笑道,“元佑嘉印是帝王印,用在政令上的。等你再升一升,我亲自给你刻一个妃位宝印。”又怕晴翠不高兴,忙选了块色匀且正的封门青,刻下“昭阳宫印”四字:“这个给你。”
晴翠听明白了,有些印章得到那个位置才能得到,便也不计较这些,收下了昭阳宫印,又说:“别的也就罢了,阳春德泽不行,字数不一样,陛下再给我刻一个,与你那望舒堂要一对。”
凌清辉求之不得:“好,那就给你刻个……羲和?”
“羲和堂,”晴翠强调,“也要三个字,我俩都是堂。”
凌清辉心满意足,又顺手给自己刻了个“浮光跃金”:“这个和你那阳春德泽做一对,日月交映,万物光辉。”
晴翠乐了一阵又问道:“陛下,你的字是什么?你的号呢?有章没有?”
凌清辉说:“母后为我取名月光,是驱散黑暗的美意,皇父觉得此意虽好,光却是流动之物,怕我漂泊无定,又或者做事虚浮,便取字厚存。至于号倒没特意取过,有时兴致来了,写几句诗,落款用望舒堂主人,那便也算个号吧。”
“桐花亭主,望舒堂主人,不行,字数不一样,”晴翠一伸手,“陛下再刻一对!”
凌清辉可怜巴巴抬手:“改天行不行?我刻得手都抽筋了。”
晴翠很是贴心:“那好吧,今天就先要这几个。”
晴翠十分满意,将自己新得的四个印章挨个在纸上胡乱印了一通,又跑到九九消寒图前,对着今天的小梅花“啪叽”扣了一个“羲和堂”,又把自己手抄的几个本子翻出来,挨个盖了章。
凌清辉忙按住一页:“且住,我瞧瞧写的什么。”
晴翠殷勤捧给他看:“我写的诗,可惜颜师傅说我狂野。”
凌清辉接过来念道:“青杨生满山,阴凉蔽云天。紫塞胡虏尽,金虎踞雄关。好!果然狂野有气势。”盯着紫塞二字看了一会儿,又道:“晴翠,你选张笺纸,将这首诗抄一遍,谨慎些,莫要写错,题目空出来我给你写。”
晴翠依言照做。
凌清辉提笔写下:“元佑三年十一月初六闻成安大长公主懿行有感。”
晴翠纳闷道:“为什么给她?我这诗什么意思你难道看不出来?”
“凌治隆和驸马治理紫塞城,为挡风沙,栽种了好些沙漠杨,恰好你又作了这首诗,干嘛不送给她看看?”凌清辉说,“我这个姑姑若爱那纸醉金迷的日子,也就不去苦寒之地了,所以赏她金银珠宝,不如给两个医生。你也如此,她平生最喜就是别人认可赞赏她的功业,送首诗给她,她不会觉得你小气,反倒觉得是你听说她的功绩后很是敬佩,还想和她一样为黎民遮风挡雨,就会很喜欢你了。”
晴翠不太高兴:“我要她喜欢干什么。你都跟我说了好几遍她的事了。”
凌清辉戳戳她鼓起来的腮帮:“晴卿今日怎么迷糊了?”压低声音说:“凌治隆不是普通公主,那是带兵的将军。远的且不说,单说几年后你这些侍卫们要想外放出去,难道凭空就有个位置留给他们?你亲自赏他们个好差事,不比问我要又更显本事?”
晴翠恍然大悟,偏过头就亲在凌清辉腮帮上。
凌清辉捂着脸嘿嘿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