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内,前朝后宫皆受重罚,皆因谤议贵妃。众人暗地里议论纷纷,面上倒是偃旗息鼓,不敢再逆龙鳞。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状态里,冬至又至。
晴翠穿十二纹章冬礼服,披紫貂,戴金冠,与皇帝一起行祭礼,身后皇后与昭容脸色比礼服更黑。祭礼毕,晴翠拉着明璋的手转身,冷冷扫视下方,上了脂粉的脸刻意显得精神饱满,腰背挺得笔直。看到皇后扭曲愤恨的表情,晴翠只觉神清气爽,目不斜视走出大殿,与皇帝分别上车,一往乾明宫,一往坤德宫,赐宴群臣。
乾明宫尚可,坤德宫这里,众外命妇也有来的,也有不来的,晴翠命导引女官一一唱名,记录请假原因。昭德公主坐在母亲身边,吃着甜饼问道:“妈妈,她们怎么都生病了呀?”
晴翠冷笑:“她们身弱福薄,担不起。”
次日便照往年例,开始宴请昭阳宫侍卫全家、宫人等。言为默、海诗政等相熟妃嫔也被晴翠专门请了过来,正好多见家人一面。昨天领过宴的郡君们都笑着打趣:“娘娘这里饭菜香,我们又来了。”
晴翠笑道:“你们婆婆呢?昨天行礼累着了?”
海初雪媳妇只管抿着嘴笑,夏安媳妇说:“我们的婆婆都不好意思来,说叫我们来松快一日。”
晴翠直到宴席散了才回过味来,这些侍卫们多是庶子,挣来的封诰得先给嫡母,虽说嫡庶同封,但为家庭和睦,生母多是低一级。早年间只有两个母亲入宫时候还好,侍卫们娶亲之后接连晋封,如今儿媳倒比亲婆婆爵位高,列队入席时候就有些尴尬。
昭阳宫人多事忙,晴翠往年也没在意这些,今日想明白了,下午各家便接到昭阳宫恩旨:侍卫们嫡母再次加封,比照儿子爵位高一品,生母随儿子爵位定级。
大多数人家都是集体晋升,亲娘又多随亲儿子搬了出去,正室夫人们住在老宅,就算妻妾不和也没那个机会吵架了,何必惹人笑话?因此各家纷纷互相贺喜,互夸儿子争气,家里家外一片喜气洋洋。
独有海初雪的生父嫡母不高兴。元佑六年海上力夫妻闹妖,惊动朝廷,父子兄弟就此分家,海初雪有晴翠给的宅子,带着母亲也不算难过。如今母慈子孝、夫妻恩爱,膝下儿女聪明伶俐,日子快活得神仙一般,早扎了海上力夫妻的眼。听闻各家得了封赏,夫妻俩早拍打干净了衣服,等着女官来传旨册封,没想到礼乐声近了又远,远了又近,始终没有进他家这小小的二进院子。
到傍晚海上力撑不住架子了,出去一打听,街坊四邻笑道:“力爷不知道,海府早封赏过了,就只不是你这海府。”
有那好事的更是火上浇油:“贵妃娘娘降了旨,说乐陵郡君慈爱坚韧,宜被殊荣,直接给了侯爵,如今已经是城阳夫人啦!”
海上力面上青了红红了紫,到了终是化作锅底般的黑,回了家就冲老婆发火:“你去昭阳宫吃席的时候给咱也要一个封赏!”
海上力老婆瞪大眼睛:“我哪来的资格去昭阳宫?”
“昭阳宫连着十八天大宴,接着又要过年,你哪天不能进宫?”
“人家请自己的侍卫、自己的府人宫人,轮得到我去蹭桌子?”海上力老婆毫不客气,“你还是他亲爹呢,怎么不去告他一个?”
海上力嘟囔着:“你想挨板子,你就去告。反正我不去!”
今年昭阳宫宴会规模比往年更盛,六尚女官亦齐率宫人前来赴宴。宫里宫外,一时纷纷传唱:“红日照高杨,绿树蔽月光。”
也有好事者将歌谣抄录呈给皇帝,凌清辉提笔改字,将“蔽”改为“托”,并续两句:“日月本一体,清辉共骄阳。”
此事传到皇后耳朵里,不免拉着皇长子又是一阵咬牙切齿的痛骂。
却说过完年,忙过这一阵清静下来,晴翠晃晃脑袋:“最近睡得少,干活多,反倒不做噩梦了。难道我就是个闲不住的命?”宫人们倒是都很高兴:“娘娘前段时间忧伤多思,所以伤神劳累,如今是人逢喜事,自然精神抖擞。”
晴翠笑道:“不禁夸,不禁夸!这阵我又困了。”
众人也有话接:“娘娘连日辛苦,正该好好睡一觉养一养。”
晴翠便说:“今天沈娘子又送了新的安神香来,正好再点一支。方才那丝竹乐人,留一个吹笛的,在对面暖阁里吹一曲,不可高亢,就清吹一曲舒缓的,我好入睡。”
众人答应着,各自忙碌,照顾晴翠解衣躺下。
高床软枕暖香炉,金丝罗帐卧白虎。隔水竹送幽音来,探入清梦乱六主。
马踏城破分骨肉,帅旗不掩儿娘呼。千里血断诸葛弩,万里白坟闻鬼哭。
明堂悬悬盘螣蛇,豆萁送豆入青釜。九重宫门重重闭,悲怆难问铁浮屠。
羊羔断乳生离母,百草戴孝死别父。昴日沉水玉兔落,梦魂惊散黄泉路!
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晴翠心头扑通通狂跳,梦里兵荒马乱的景象似乎还在眼前,凌清辉莫名其妙“驾崩”,不知皇长子还是皇次子趁乱登了基,与乱贼议和,将小麒麟送作人质。她被关在一个院子里,最后也死了,不知小麒麟落在了何处,终局如何。
晴翠只觉头痛欲裂,那些凌乱破碎的梦境仿佛真实地发生过,许久之后才渐渐回神,郑嬷嬷与竹香、福玉都松了口气:“到底还是圣人不同,福泽天佑,当时就能让娘娘安心,我们唤娘娘就不济。”
晴翠身子一抖,眼前又浮现出凌清辉盖着白布的样子,怔怔然落下泪来:“阿辉死了。”
众人忙说:“陛下万岁康健!娘娘,那是梦,是假的。陛下还在前头见大臣呢,待会儿就回来了。”
明璋也听到动静进来,爬上床摇晃晴翠:“妈妈妈妈快醒醒,没事的,我和爹爹都没事。”又对嬷嬷说:“嬷嬷去打开外头的窗户,通一通风,这屋里熏香味道太重,头疼。”
晴翠忙说:“把香灭了吧,小麒麟不爱浓香。”
抱着软乎乎乖巧可爱的女儿亲了一会儿,冬日冷冽的风渐渐充盈室内,晴翠的脑袋也冷静了下来。盯着那还有半截的安神香许久,晴翠开口道:“嬷嬷,你帮我想一想,我是不是白天补觉时候不用香?”
郑嬷嬷细想了想:“是,娘娘夜里睡不好,白天疲乏,不拘哪里,常倒头就睡。因白日里娘娘睡得安稳,我们便没有再刻意点安神香。”为防记忆不准,郑嬷嬷又拿了起居册子来翻看,果然无论谁当值,白日里都没有使用安神香的记录。
“今日是我第一次白昼用安神香,”晴翠缓缓道,“往常夜夜噩梦,夜夜用香。”
郑嬷嬷一惊:“这安神香可都是沈娘子送来的,莫非她……”
“她原该没有害我的意思。可年前她送的安神香用完了,恰好宫里忙年,我们便没有催着香料司赶工补香。那阵子一点香料不用,我反倒睡得还可以,”晴翠慢慢地说,“昨日她又送了香来,今天我刚用就又开始做噩梦。这怎么能当作没有关联呢?”
“那现在怎么办?传沈娘子来问?”
晴翠揉揉脸:“大年正月的,没把握的事不做。先把香都停了吧。白日里不管多冷,都要开窗通风,夜里也留个外窗。陛下和小麒麟的衣服,只用香樟等除虫便是。传咱们的太医过来,先看看再说。”
太医检查半晌也没看出问题,颇为尴尬,晴翠也没生气:“太医本不是专擅这个,看不出来也不是你的错。”
“兰兰,你要看什么呀?”
晴翠一看,顿时笑了:“幼容姐姐,你回来啦?”
陈幼容笑盈盈挨着她坐下:“昨天下午到的,赶着城门落锁前回来,家里人说你来寻我没寻到。今早面见公主交差,公主给我多放了一天假,叫我来陪你玩。”
晴翠抱着她蹭一蹭:“我现在真是极其讨厌那盘菜,弄什么葡萄园嘛!害得我们分别这么久。”
陈幼容抚摸着她的后背:“好啦,别生气,那香料匠真的把葡萄香制出来了,就是还有点隐约的檀香味,我叫他们继续提炼,最好只剩水果清香。我还带回一点佛手香、苹果香,你也好换着用,总用一种也腻。”
“我们就正在说这个呢!”晴翠把事情一说,陈幼容也皱眉了:“竟有这事?这回倒巧,我把香料匠和制香的工人带回来了,可惜那香料匠是个男的,你要不介意,我拿两支安神香让他看看?”
晴翠心里焦急,闻言便说:“是男的也无妨,即刻传他到紫宸门外候旨,我过去就是。”
陈幼容点头道:“那我去叫他。还有两个手很巧的制香娘,她们对制香工艺无不娴熟,我也一并叫来吧,这样更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