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空闲，中年人啜着茶，听着台上人说书，过了一会儿，一个矮胖八字胡悄无声息坐到了屏风另一侧，轻轻敲了三下。
    中年人也敲了三下。
    那边说：“张兄辛苦。”
    “都是为东家做事，”中年人简单扼要讲了凌清夏府中的事，又说，“我与荀泽已经见过面了，果然风采过人。”
    对方叮嘱：“你们今冬不要再见面，免得被他们猜疑。”
    中年人笑道：“我俩相见恨晚，畅谈过后我又颇为庆幸同事一主。若是对手，那可真叫人头疼。”
    八字胡也笑了起来：“这可巧了，东家正打算让你二人较量一番。”
    “哦？这是为何？”
    “东家的意思是，往后你二人都放手施展本事，一来取信于他们，二来也叫他们矛盾更重，待时机合适，我会来通知你们。期间你若要找我，还是老办法。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好。还有一件事，我一家人都接来了，住在王府，孙儿张晏尘做了他小儿子的伴读。来日请务必保我一家。”
    “你只管放心。我走了。”
    茫茫大漠被雪覆了一层苍白，士兵们迎着冷风和刺眼的反光，越走心里越茫然。他们出来时带的燃料、水和干粮几乎用尽，刚刚，突然出现的野兽又惊散了他们的队伍，随身携带的罗盘也遗失了。
    风雪已经停了，北风呼啸而过，枯死不倒的老林发出呜咽哭泣，沉沉天幕下越发显得寂静凄冷。白玉京只觉越走越热，额头上汗出个不停：“不行，我们得想想办法，这样下去非冻死不可。”
    众人疲惫不堪，有的还能坚持，有的忍不住坐倒在地：“我真的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白玉京忙拧开水囊，喂给他一口水：“坚持住，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还得去找夏瑀那一队。我们甩开了野兽，可他们到底有没有脱困却不得而知，万一那个怪异的野兽追着他们去了该怎么办？”
    这话让众人又强撑着打起精神，各人抿了口水，抓起地上的雪搓一搓手，或者吃两口，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勉强对着日头辨认了方向，向着来时的路找回去。
    走着走着，白玉京觉得不对劲：“雪已经停了，为什么看不见我们的脚印？我们来时踩的脚印呢？”
    忽然有人惊喜大喊：“那是不是夏瑀他们？”
    白玉京与众人顺着他指的望过去，只见那边隐约有几个人影，冲着他们招手，还说着什么。白玉京说：“还须仔细，兴许是敌人呢？我们做好戒备再过去。”
    众人抓几下冻僵的手，握紧兵器，谨慎地向那方靠近，到得近前，见果然是夏瑀他们，方展开笑颜，冲他们奔过去。
    夏瑀他们未待靠近就喊：“那边有水，那边有水！”然后一边指着方向一边跑过去。众人忙跟着他们跑。
    跑着跑着，白玉京忽然觉得不对：为什么他们无论快慢，始终和夏瑀等人保持同样的距离？这样想着，白玉京猛冲几步，果然夏瑀飘飘摇摇更向前，白玉京又放慢脚步，夏瑀也未见与他拉远距离。白玉京忙要转头提醒同伴不对劲，却见身旁的人一脸痴迷微笑，目光涣散，不停向前奔跑。
    白玉京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下意识停了下来。
    日光越发刺眼，周围的人影向前奔跑着，最终全部消失在金光里。
    白玉京蹲身抓了一把雪，使劲擦擦脸，又撩起布巾擦干净水珠，仔细回想着发生过的事：大约七天前，他们带上水和干粮出来，然后迷失了道路。出来干什么？是找水和粮食。好奇怪，为什么要带着吃喝找吃喝？大漠深处即使有水，又何来粮食？他们应该往内地去，走上茶马大道才是啊！
    不对，七天的风雪露宿，没带帐篷，没有燃料，他们是怎么在野外风雪中活下来的？他们究竟出来了几日？
    白玉京环顾四周，试图辨认真正的同伴在哪里，却看到远处流水潺潺，蝶飞花舞，仿佛塞上绿洲。白玉京已经明白了，大概他们不知不觉中早已陷入了幻觉，那袭击他们的猛兽也未必就是真的。因此当他看到一个老者骑着黄牛，吹着笛子缓缓过来时，只是换了个方向，避开那虚影，任凭它们过去。
    “都尉，都尉——”
    白玉京警惕地看着远处又出现的人，握紧了刀。
    风雪中身影渐渐清晰，湛蓝年轻的面庞出现在眼前：“白都尉，是你吗？”
    “是我。”
    湛蓝长舒了口气，语气里带了哭腔：“可算找到个活人了。”
    白玉京心下微动：“怎么这样说？”
    “我们方才陷入了幻觉，先是看到夏瑀他们，然后又变成了敌人，我们杀了半晌，云雾散了才发现是自己人！”湛蓝忍不住哭出来，“我到处找你，就怕你也遇到危险了！呜……”
    白玉京心里一紧：“什么？有没有人受伤！”
    “有，还有人被杀了，我们自相残杀，真不知道怎么交代才好，你快跟我来吧，都等着你处理呢！”
    白玉京忙跟着他去，心里想着受伤的人会是谁，又是谁死了，若是夏瑀可不得了，他是夏世德的孙子，夏安的侄儿，小队里论起身份，应当没有比他更高的了……不对！夏瑀明明没有跟来！
    白玉京脚步顿缓，忙看向湛蓝，下一刻湛蓝的脸扭曲如同被搅动的水，白玉京惊慌之下忙拿刀砍他，砍了半晌，人影消失，云雾渐浓。
    白玉京缓缓闭眼，他谁都不能信了。可是万一他的同伴们真的找来了呢？又或者真的在自相残杀呢？
    梨花城，梨花城是否真的存在？好像是存在的。他们在此扼守要道，防止突厥从右侧袭击孟明德的主军。白玉京细细回忆着，他们的确是预备要出去找水粮，将水囊和干粮挂上之后，就起了大风，风过之后就出现了突厥人的步兵，他们骑马追出去，追着追着就看不见了，随后就忘了这事，开始和猛兽搏击。
    白玉京极目远眺，不见人影，他想，也许从突厥兵出现开始，他们就已经陷入了幻觉。
    摸摸身上，火石还在，白玉京预备看看前面那树林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就趁着风停了打着火，看看火烧能不能除了迷障。
    还未靠近树林，明璋出来了，绷紧了小脸，冷冰冰地说：“我要突厥王的宝石。”
    白玉京明知是假的，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记着呢，没忘。”又轻声叹气：“真希望能活着回去见你。”
    明璋说：“那你就跟我来呀！我带你离开这里，这是瀚海幻影，你不跟我走是出不去的。”
    白玉京笑容更深：“你难道是天上的仙女，可以从京中飞来这里救我？”
    明璋一脸认真：“当然了，我就是来救你的。”
    白玉京轻叹：“你走吧。虽然知道你是假的，可你装成她的样子，我没法下手。”
    明璋轻哼一声，扭头走进树林，消失了。
    白玉京目送着她离开，仿佛还在骁骑营，还是那个下午。
    默默从怀中取出火石，白玉京向树林靠近，忽然林中走出一个少年，小麦肤色，两只眼睛如野兽般，开口道：“汉人？”
    白玉京冷哼：“野人？”
    那人摇头：“我也是汉人，我母亲就是被突厥人害了。我不是你的敌人。”又认真地说：“刚才你在远处又蹦又跳，转着圈地跑，又停下，又拿刀乱砍，我就知道你进入了瀚海幻影。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等着。我要是靠近，肯定就被你砍死了。”
    白玉京听他说得跟湛蓝相似，更加警惕：“你又是哪一道幻影呢？”
    那人平展双手，向前伸出：“你可以摸摸我，我是热的。”
    白玉京持刀上前，那人一脸平静，白玉京警惕地缓缓靠近，随时注意着他的手、肘、膝、腿的动向。
    直到冰冷的手掌摸到另一个温热的手掌，白玉京才悄悄地舒了口气。至少这是活人。
    白玉京主动开口：“我叫奉月，你叫什么？”
    “丑奴。”
    白玉京打量着他：“我瞧你也不丑，就是皮肤不白。”
    “是，我生下来就黑黢黢的，村里别人家孩子都是又白又胖，所以我娘就说我是个丑娃娃，喊我丑奴儿。”
    白玉京听他说话果然流利，不似突厥人那般生硬，便问他：“你们村叫什么？”
    丑奴儿声音沉闷：“大黄杨村。”
    白玉京又问：“你们村离这里远吗？离着梨花城远不远？”
    丑奴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天皇帝派来的将军，怎么不知道大黄杨村被突厥屠杀的事？”
    白玉京吃了一惊，又有些羞愧：“对不起，我是博陵郡长大的，今年十五，三年前才去的京城。这些事情我一概不知。”
    “我十六，那我是你哥哥。”
    白玉京哑了哑：“我要找我的同伴去。”
    丑奴儿说：“瀚海幻影漫无边际，我们贸然去找人，只会一起陷入进去。你刚才是不是想放火？”
    “对。”
    “这树林极其湿润，烧不起来。”
    “那要怎么办？”
    “找到油藤，油藤起了火才能烧灭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