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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是不懂了……不过是要那些人把奴仆散出来充军而已,而且那些奴仆本就是国家赏赐的,如今官奴散尽了,抽回之前国家发下去的奴籍,如何就要这般激烈?连地都不种了?”
温柔坊里,大马金刀坐在首位的大太保罗方气急败坏,将一个杯子掷到了地毯上,真真做到了难义父之所难,急义父之所急。
而周围坐得几十个朱绶、黑绶,还有零星白绶,却只是面面相觑。
其实,这里面的人不乏高手,也不乏心思通明之人,哪里不晓得怎么回事?
真要说曹皇叔和关陇军头们的矛盾,其实非常简单。
那就是在皇帝曹彻连续三次东征失败后,将剩余的核心部队也带到了江都,东都是空虚的,于是曹皇叔理所当然的想背靠着关陇组建一支新的军事力量,以应对正在剧烈爆发的一切矛盾与危机。
对于关陇而言,他们本就是军国体制,组建军队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一来,大魏已经在短短数年内连续三次大规模征兵,而且没有给军头们带来切实回报,反而三次都一败涂地,外面和下面在长草,里面和上面又如何?
二来,大家也不认为曹皇叔有那个资格来代替大魏对关陇进行新一轮的动员。
这是一个非常根本的矛盾。
但这话是能说出来吗?
当着大太保的面说自家上司和人家干爹没那个资格,何必呢?
不过,其他话还是能说的,尤其是大家都是靖安台的人,从外人看来,都是皇叔的嫡系,有些东西既然知道了,没有理由藏着掖着。
因为曹皇叔好了,大家才能好。
曹皇叔倒了,大家都没得好。
果然,随着些许陪酒的侍女和那位新冒头的都知知趣退下,资历较深的一位柴姓常检,终于缓缓在座中捻须开口:
“罗朱绶,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我问一问你,你是正经的朱绶,位居五品,登堂入室的资质,朝廷按照法度给了你多少地?”
“我哪知道?”罗方多少给柴常检一些面子,勉强压住火气,只是双手一摊,便坦荡告知。“我从来都是官租出去,直接折成钱和布,当成俸禄来取了。”
“这便是了。”众人严肃的目光之下,柴常检开始讲起了一些人尽皆知,但这里还真有一多半人不知道的常识。“但是背后有宗族的人是没法这么办的,他们有大家族要养活,还要在地方上维持庄园,所以是真的要按照官爵领地来种的……具体来说便是,你的官越高、爵越高,朝廷就会发给你越多的奴籍名额,然后你按照名额去买官奴、买私奴,然后朝廷再点着你家奴籍给你实际授田,奴仆死了,还要立即报备、购买,重新授田……这是许多年的规矩,就是为了害怕有人浪费良田,放着没人种。”
罗方怔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什么:“所以,这些大族里,都是有奴才能实际授田,奴仆数量关乎到他们的田土数量?”
“是。”
柴常检面皮抽动了一下,却又苦笑了一声,而周围几个老成的朱绶、黑绶,几乎全都莫名转过了脸去。“但却不止如此,所以我才问罗朱绶种地吗?”
“老柴,莫要打哑谜。”罗方意识到什么,伸手一挥。“我说句难听点的,咱们都是靖安台的人,依附着义父才能坐在这里享受,不用在外面那种世道里煎熬……不说一荣俱荣,也是一损俱损的……何必藏私?”
“若非如此,我如何会开口?”柴常检愈发苦笑。“我还想守着我的那些字画在东都安度晚年呢。”
周围人也多苦笑。
“大道理是奴籍数量关乎土地,实际上,是他们藏了太多的私奴。”柴常检继续说来,却是一语道破。“否则,哪来这么多庄园、田土?关西之地,几乎所有上田,占了总田量的六七成,都是有官爵之人的庄园所领,谁人不知?所以,归根到底是他们心虚,害怕奴仆一夺,所授田地也收回。故此,只要咱们中丞能许诺,不拿这个事情来夺他们的既占良田,然后大族少出一点奴仆出来,应该还是能取些奴仆充军,最起码不会像现在一般,上下一体,结成块块来对抗……”
罗方点点头,然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还是不对……他们藏得私奴,为何也能授田?照理说,奴仆不过是官爵尊卑在田地上的一个中间,什么官爵给多少地都该是固定的才对吧?”
说到这里,罗方自己也糊涂起来,语气也变得虚弱,因为他自己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了,那就是从最早表象上来说,关陇大族占据海量土地是既定事实,甚至不光是关西,中原近畿一带,如今也有很多关陇大族庄园的。
所以,哪里出岔子了呢?
好在,话已至此,也无人在意了,但说话揭开这一段的,居然是外地来的东境子秦宝,也是让人惊异。
“是先帝放的口子。”秦宝一杯饮下,毫不避讳,直接扬声解释道。“先帝晚年,曾更改过律法,奴仆死了,和升官、降爵时要重新授田,这时候便允许保留两成的差额授地,以作恩赏……具体到奴仆那里就是,死五个奴,重新购买奴仆授地的时候,就多留一人份的地。本意大概是要收养人心,也有说法是奴仆自然繁衍,考虑人之根情,的确需要加授。但实际上,因为大官和爵位几乎都是关陇大族的,所以就成了关陇大族趁机兼并的手段。到后来几年,更是肆无忌惮,藏私奴,然后报死,堂而皇之的吞并国家土地。”
宴席上一时鸦雀无声,因为说的够明白了。
法律就是这样,一旦有一个口子,强者就能给你玩出花来……
连东境那边,豪强都可以通过强迫百姓低价出租永业田来达成事实上的兼并,遑论掌握着实际权力的关陇老爷们了。
隐匿奴仆,虚报死亡这种事情,有种你就来查,你一个七品小吏敢查上柱国家的庄园?查到了你敢去报?
为啥死这么快?他就是死这么快!跟你死的一样快!
而授田的时候,管你狭乡宽乡,爷的八百亩地要最好的,我自己去量!
当然,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但委实不能说下去,甚至想下去了。
因为很难说那位没有成龙的先帝到底是晚年犯糊涂了,还是心里明白的。
他是不是因为要铲除功臣,所以这种方式收买其他关陇军头们?又或者一开始他就觉得,这天下是关陇老爷们打的,所以要让关陇老爷们吃好喝好?
这些话过于诛心,尤其是靖安台这边的曹皇叔他老人家,本质上是要扛着先帝的大旗才能立稳自己的法理性,好去跟圣人两立。
但总之,就是那位先帝在晚年严苛律法,一文钱杀一东境寻常百姓的同时,忽然间更改了法律,让关陇贵胄们在一个特定的短期时间内,大肆合法的兼并了海量良田。
如今的这位圣人,能把天下迅速玩成这样,绝不是他天纵奇才那么简单。
他真不是地上至尊。
有些问题,是大魏根子上的,有些是他那个圣明贤君亲爹的,还有些,恐怕要追溯到大唐衣冠南渡,南北对立、东西对立,乃至于更早的祖帝西征功败垂成上。所有的一切,当然都是人此时此刻的选择与行为,但所有的一切,似乎也都能从历史中寻到一点渊源。
这就是历史有趣的地方。
“不管如何了。”罗方想了一想,沉声以对。“这事我会跟义父大人讲的,看义父大人决断……其实今日把大家都叫来,也不是我罗方要做什么,而是想说,不管如何,我都是义父他老人家的义子,有些话,你们不好说,我没顾忌,义父大人也好来听……你们还有别的话,一并说来,我绝不透露你们的姓名!义父大人好了,咱们也就好了!道理,我就不一遍再一遍了。”
众人闻言,颇有意动。
但大庭广众之下,似乎又有些进言的阻碍,一时间,人人欲言,人人又都有顾忌。
片刻后,居然还是秦宝开了口:“我确实有个想法……罗朱绶,如今前三巡组,几乎残了,往日三镇抚司相互调度,还有与军中的抽调也都废了,此时指望着这三个组能速速重新立起来也难……所以,能不能让中丞调度一下,将我遣到南阳那边从军?一则,我老母指着我封妻荫子,从速立功;二则,也省得我在这里闲坐。”
罗方皱了皱眉头,便欲答话。
孰料,秦宝此言一出,宛如开了水闸一般,整个堂中迅速便嗡嗡起来,几乎全是类似建议举措。
所有人都认为,曹中丞应该把他们这些心腹放出靖安台。
只不过,有人希望去朝廷内里,有人希望去地方,也有少部分人如秦宝那般想去军中……在大家看来,曹皇叔现在这个被动挨打的局面,就是他在靖安台和军队以外没有自己的枝叶,尤其是现在东都空虚,没有成建制军队,更使得曹皇叔瘸了一条腿。
甚至因为这个瘸腿,被四面拿捏住,以至于连张行这种背主小人都能欺压到头上来,遑论那些关陇大族了。
所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懂得任用私人。
当然了,大家借此机会伸伸腿脚,不也是一种相互成就吗?
罗方听得同样心动,心中暗暗记下,当日宴罢,就准备带着其他几个太保,一起往黑塔这里过来,当面向自家义父禀报。
结果,却被几个人拦住了。
“李十二、秦宝、吕常衡……还有钱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罗方看到这四人聚在一起,回头看了下包裹着手的二太保薛亮,一时警惕起来。
没办法,这几个人,有家世的有家世,有本事的有本事,而且普遍性年轻,偏偏又都爬到了黑绶朝上,再加上一些共同的经历与见识,隐隐然成了一个派系……不光是这四个的,人家也是靖安台水潭边上混出来的,台中资历、人情、亲故都不少。
委实可怕。
“是为公事。”李十二伤到了内里,现在面色还白的吓人,而且自从回来以后,也绝无好脸色,此时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也跟拔刀一样。“这是我们几个回来后,看着中丞的难处和眼下的局势,写的一个条陈……你既要去见中丞,不妨一起带上。”
罗方听到这里,终于不耐,劈手夺来,翻看了几页,胡乱塞入怀里,也不多言,便直接越过去了。
而不过小半个时辰后,这几位太保就出现在了黑塔五层。
“我就知道……”
塔内风铃微微响动,曹林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听完叙述后方才开口。“这些人也耐不住寂寞,天下人都管不住自己的私心。”
“义父大人。”一众太保前方,罗方俯身拱手,言辞恳切。“我当然也知道他们都是有私心的,觉得既然义父执掌东都,想水涨船高……但一来,这本是人之常情;二来,确实是公私两便……若不能广织羽翼,莫说关陇那边,就连东都城内,义父大人都难伸开拳脚。而这次罢耕之事,便是一个明证。”
轻微的风铃声中,曹林沉默了一阵子,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而等了一会,曹皇叔终于要开口表态时,孰料,低着头的罗方却先忍耐不住,再度开口了。
“义父大人。”罗大太保有些紧张的言道。“据孩儿看来,欲使大魏江山稳固,必然要平河北、东境、中原,然后确保东都与江都通畅,以备将来;而欲平河北、东境、中原,必然要整合关陇,编练一支大军;而欲成此事,必然要先立定东都,因为东都这里有名分,也有够吃十几年的仓储,更是位于天下之中,方便四面出击;而欲定东都,非广织羽翼,上下内外浑然一体,尽心尽力于义父一人则不可。”
风铃清脆响动了几下,曹林认真看向自己的义子:“这是你自己的心里话?”
“这是老柴、老胡那几个人说的,然后李清臣唤了秦宝、吕常衡那几个人,好像还有钱唐谁几个,将大家的话记录下来,整理了一个文书给孩儿,孩儿……孩儿自己又总结的……也算是心里话。”罗方居然有些面红耳赤。
而曹林听到这里,却有些老怀宽慰,居然站起身来,走过几案,拽住了对方的手,言辞恳切:“我当日只以为你们几个是一勇之夫,没想到,时局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几个经历了些事情,吃了些亏,也晓得进益了……现在倒是不好继续将你们几个做对外的爪牙了,而是要当成臂膀了。”
“孩儿惭愧。”罗方心里委实有些发虚,赶紧咬牙解释。“这委实不是我整饬出来的东西,就是转述。”
其实何止不是他整饬出来的,那个文书他半路上直接给扔到靖安台外围水潭里去了……说白了,这几位太保都觉得那几个人是想在自家义父面前抢自己几个兄弟风头,只是当时随便翻了一下,恰好记得这一段好记的,刚才见到曹林似乎不豫,这才临时抓来。
“不要觉得羞耻。”曹林见状继续叹道。“愿意去做事,愿意听人话,吃完亏愿意认,关键是还年轻,还有的走……将来未尝不能成大将之才。”
说着,曹皇叔撒了手,转回到案后,认真来讲:“有些事情,之前我不准备与你们做牵扯的,如今看来,倒也不必……你们今日来说的这些,其实很有道理,但有些我能应,有些我要多想想……譬如授田一事,根本就是前唐在此事上毁于一旦,所以从那以后三朝之内,都是这般授田,但凡是个有作为的人物,都要坚持此事,一时半会,你让我应许了那些混账,我实在是为难,因为一旦开了口子,便再难收拾。”
罗方微微一肃,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先帝不就没坚持吗?
是他不是个有作为的,还是说真的年纪大了以后会糊涂?
“不过,将你们撒出去,控制地方和要害,加强对军中管控,我是认了的。”曹林继续说道。“不搞人事,确实做不了事情……这样好了,你去把那个文书拿来,我看着比对一下,把可信有才之人,大胆放出去!”
罗方先是一喜,然后猛地一怔。
这大晚上的,让他怎么去捞?
而顿了一顿后,在身后几个兄弟近乎无奈的目光下,罗太保恳切进言:“义父大人何必看什么文书?为什么不把李十二、秦二他们几个唤过来,咱们一起当面计较?”
而闻得此言,风铃声中,曹皇叔愈发老怀宽慰……这老大挨了一顿打,都学的能容人了!
可见,挫折还是能磨砺人的,那何不借他的知耻而后勇,也将他放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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