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贼此言差矣,朝廷没有放粮,不是因为不愿意救助河北士民百姓,而是因为河北士民已经被你们这些反贼裹挟,这个时候放粮,到底是在拯救百姓呢,还是在资敌?须知,战事兵危,生死存亡,非同儿戏。”
出乎意料,就在曹林沉默不语、久久不应的时候,出来与张行辩驳的居然是随他而来的兵部尚书段威。
这就很有意思了,毕竟,大家虽然不明白原委,却都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之前曹林卷着此人落下,二人姿态明显不妥当,刚刚段威更是在曹林吃瘪后先笑再疼出声来,愈显怪异……但此时来看,最起码在面对“张三贼”时,这位东都八贵之一兼兵部尚书的立场还是稳妥的。
甚至,说的话似乎是有那么一分歪理的。
“说话的是谁?”
段威声音刚落而已,众人心中思索也未定,张行便即刻开口,却居然头都不回,只是坐在那里来问。“既来参会,又在外圈坐着,如何能说话时不报姓名来历?!”
这便是没有隔夜仇的意思,立即对“张三贼”做了回复。
“我是谁?”段威勃然大怒,当场便抚着胸口呵斥回来。“我是谁?这话今日在场人人皆可问得,独你与李定问不得!一个是我兵部积年的下属,被我亲自举荐着过了南衙议事堂才到武安任职的;另一个当日在西都,勾连我另一个下属王代积,潜心设计,越过我去构陷穆国公,以图谄媚圣人,如此处心积虑,也好意思说不认识我?”
李定斜眼看了一眼老上司,没有吭声,他从对方一出现时便猜度,曹林带着对方来,怕就是来压他李老四的。
“所以,阁下到底是谁?”张行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去看对面的张伯凤。“张夫子,你设会请我等来,说要坐而论道,有这般开口即贼的论法吗?”
张伯凤张口欲言,却也一时尴尬――一方面,他当然觉得段威这个半吊子军头有些无礼,但另一方面,即便是他都本能认为张行是个贼,所以当时并没有出言阻止。
“你难道不是贼吗?”段威丝毫不顾及三位大宗师列坐,依旧盛气凌人。“你若不是贼,这天下便没有贼了!”
“照理说,我不该与你这种人讨论什么是贼的。”张行依然面不改色,身形也毫不动摇。“这就好像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随口污蔑良人,良人便要辩驳回去,乃至于剖腹展示清白一般荒诞……真若如此,那这天下良人便也死光了……只不过,这一次阁下说的过于滑稽,辩一辩倒也无妨,可也得下不为例。”
段威冷笑一声,不屑一顾:“你便是说出花来,也是个贼。”
“贼有四意,一曰窃;二曰狡;三曰恶;四曰乱……”张行继续言道。
“说得好,你张三便是占了这个乱字!”段威听到一半,忽然出言咬死。
且说,虽然段威过于盛气凌人,但咬死张行是贼这件事情,这红山平台上的人却多是深以为然的,这点看张伯凤的反应便已经知晓。便是黜龙帮的人虽然心中愤愤,却也有不少人心里一直把造反等同于做贼的。少数人如最近的雄伯南、魏玄定与最远的窦小娘觉得不对劲,却也不知道该如何驳斥。
实际上,即便是他们也都觉得张行不该接这个话题,直接一开始揪住对方无礼这一点对喷或者直接承认是反贼就行了,没必要搞什么口舌之辩,徒劳把自己送到什么不妥当的位置上。
当然,也是有人意外保持了对张三郎信心的……坐在魏玄定身侧的李定便是如此。
“以窃者论,似乎要首推英国公白横秋,毕竟他一朝窃晋地一十二郡不止,所以英国公是贼。”张行不慌不忙,丝毫不理会段威的插嘴,而这话也引起了在座许多晋地来客的反应,但这些人的反应似乎又没有那么激烈,只是呼吸加重,表情微变而已,并且很快随着张行的继续言语而稍微遏制。“而以狡者论,淮南王代积、江都司马化达,也堪称是天下数得着的狡贼;以恶者论,如张金秤杀戮无度且无由,乃是这些年为恶甚重之一人;而以乱者论,似乎也的确是我张行做的最多,因为是我建立了黜龙帮,而黜龙帮到底是天下义军之首,剪除暴魏之举到眼下也多是我们黜龙帮的作为。”
这话似乎没什么争议,懂的都懂,何况在座的大部分还真懂……但也有人眼皮微微一跳,譬如张公慎……当然,众人最后闻得张行不打自招,便都晓得,这话似乎没完。
果然。
话至此处,张行第二次站起身来,四面环顾,借着真气与南风放声来言:“然而,据我所知,还有一对父子,在做贼这件事情上面,只让白横秋、王代积、司马化达、张金秤、张行等人望尘莫及,堪称小巫见大巫,这便是曹固、曹彻二人,有他们……”
“放肆!”
这一次打断张行的不是段威,而是曹林,而伴随着这位当朝皇叔的厉声呵斥,一股陡然放出的无形真气忽然凭空出现,张牙舞爪向近在咫尺的张行扑来。
而从张行角度来看,这股真气虽然无形,但甫一发出,便似乎有一股巨大实体海浪一般直接当头朝自己打下。
堪称势不可挡。
不过,张行并没有被这股明显超出他应对能力的真气扑倒,周边人也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因为两股同样气势磅礴的无形真气几乎是同时随着曹皇叔的呵斥升起,将那股无形巨浪硬生生的给在空中扯散了,以至于形成一个气旋,在平台上四散开来,吹散了南风。
曹皇叔本人面色突变,直接咬紧牙关,抿了下嘴唇,然后迎上了张老夫子与冲和道长的审视目光。很显然,人身攻击需要辨别,需要讨论,但动手,而且是上来就动手,是坚决不允许的。
当然,张老夫子从曹皇叔身上收回目光后,复又看了眼冲和道长,似乎是对后者忽然出手相助感到一丝诧异?
这一场三位大宗师间的明确交锋,其实非常克制,以至于除了两三圈范畴内的高阶修行者,其余人根本没有察觉,还只以为是忽然打了个气旋呢。甚至,可能只有处于交锋正中间的张行和三位大宗师本人,外加外圈的几位宗师能够察觉到三位大宗师的各自发力顺序与立场。
张行顿了一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便宛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说了下去,甚至声音与语调外加附着的真气多少都没有改变:
“恕在下直言不讳,有暴魏曹氏父子在,到底何人还有资格称贼?想白横秋不过窃了暴魏十几郡而已,可曹固却窃了大周与司马氏的关陇、晋地、巴蜀、宛洛近百郡,是真正的窃国大贼!王代积、司马化达也算是狡猾,可如何能与曹固篡位前欺瞒了关陇诸将军、柱国,欺瞒了自己亲女儿,哄得他们真以为曹氏是忠臣来的厉害?至于说杀人为恶,张金秤是这四五年间杀人最多的一个混账,但他杀的人,比曹彻杀的人比起来,又算什么?你们是忘了三征东夷那些没有回来的民夫有多少吗?还是忘了为了给修东都送大木死的人了?还有说作乱……诸位,这里是河北!有些话非得一遍遍再说下去吗?乱天下的,不就是曹彻自己吗?!暴魏曹氏,不就是天下最大的贼吗?!那敢问我们黜龙帮,还有我张三这个反了天下大贼的反贼,凭什么还是贼?!而既然曹魏两代君主皆是贼,最大的贼,它又怎么可能不是必亡之局呢?”
此言既出,场中秩序终于压不住了,尤其是黜龙帮的外围随从们与几位列席者纷纷鼓动应和,而风声与附和声中,很多还有曹魏朝廷背景的人虽然没有参与其中,却也都保持了沉默,最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反正并没有谁第一时间站起来驳斥。
曹林也没有,段威也没有。
主要缘由当然是因为张伯凤与冲和道长刚才那明确无误的态度,也有张行的话术出彩善于发动突袭打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与此同时,包括曹林与段威在内的大部分心里还有大魏的人,他们其实很快,甚至很早就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在河北这个地方,大魏是得不了人心的。
晋地好一点,但数日前英国公太原擅晋地之利,公然接手整个晋地军政的消息传来后,晋地官民军士对大魏是什么反应也不言自明了……反正不会站到大魏那一头了。
这是客观事实,曹林不认,继续纠缠,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张行说完之后,坐了下去,场地中一时议论纷纷,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张伯凤缓缓开口了:“要我说,刚刚已经说的很好了,咱们从时势开始说,而时势是什么呢?就是大魏将亡,乱世已启,这个是实情。就是如此嘛,若是连这个都要欺人耳目,做一些言语上的敷衍,还做什么讨论?老夫年事已高,又有旧伤,几十年未离南坡,如今一朝出山做此会,便要求一个实事求是,言语痛快,否则何必下南坡?”
大宗师一开口便是效用非常,众人自然信服,更重要的是,曹林也只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知道是被大宗师说服了,还是早已经准备心如死灰,就等离开了?
但为什么不直接拂袖呢?难道他心里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又或者另有所图?
“曹中丞,既来之则安之。”张伯凤果然看向了曹林,稍作安慰,而在他人眼里,似乎更像是警告。“便是无心开口,且听一听也无妨,况且,阁下除了是当朝皇叔,终究也还是大宗师,有些议论还是值得继续来听的。”话至此处,张老夫子复又看向对面的张行。“张三郎……你说时势,说大魏必亡,说的很好,今日列坐这么多人,无人能做驳斥,老夫也深以为然。但是,你说曹魏是大贼、巨贼,是不是有些过于苛刻了?曹魏到底有并吞四海八九之伟业,并且构建加强了诸如南衙领三省六部、科举等许多新的制度,还整饬了天下水运、陆路通道,迁都到了东都,使天下人享受到了几百年未有的大安定,怎么能轻易便断之为贼呢?”
“我以为如张夫子这般文武双修,经历数朝风云,列位当世大宗师之人,必有高论,孰料,怎么说出这种许多人都容易犯的鄙陋之言?”张行认真听完,端坐不动,即刻反驳。
“这是何言?”张伯凤丝毫不恼,认真来问。“老夫的言语哪里鄙陋?”
“张夫子最大的鄙陋,便是将曹魏这么大一个政权,而且是延续了数十年的几乎统一四海的政权,当成一个最简单东西来做评判。”张行扬声认真来答。“我说曹魏要亡,是因为两代君主都是天下大贼,难道便是否认曹魏的功绩了吗?这就好像一个人,他在道旁劫道,被人一刀入腹内,马上要死了,大家听说后都拍手成快,可这事与这个人平素对父母是否尽孝,脑子聪明不聪明,有多高多胖,是否俊俏,小时候引气筑基时是否刻苦,甚至左臂是否完整,右腿是否强健,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张伯凤明显怔住,若有所思。
而张行也继续说了下去:“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类似的麻烦,我做黜龙帮首席,执掌地方庶务和全帮人事的时候,最麻烦的一件事情便是要逼迫自己不要因为一个人一时的疏漏、懦弱、错误、败绩、愚蠢,就把一个人给彻底否掉,也不要因为一个人一时的周全、勇敢、正确、胜利、聪敏,就把这个人倚仗为根基。但是呢,更不能因为一个人整体的、最终的表现,而无视掉他一时的出色与低劣。除了人以外,事情的得失,计划的优劣,也都如此……张夫子。”
“嗯?”张伯凤似乎有些出神。
“曹魏这件事情就是这样,它不是区区曹氏父子的私物,是天下自百族共存,一路行到此间的公器,是所有天下人的大魏。这其中,曹氏父子作为大魏元魁,却逆天而行,所以导致了大魏之亡,当然,可能还有关陇之索取无度、官吏继承大周腐败入骨、制度残缺混乱……但总归,其之亡,不能掩其之生,恰如其之兴,不能追其之朽。”张行几乎是脱口而出,却不知道有这些想法多久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北地农人,当过排头兵,然后靖安台里做过一阵子公门罢了,一时激愤而来造的反,懂得委实不多。而若说我造反这三年有什么真切的感悟,便是渐渐醒悟到,将天下,将四海,将一个合并了天下八九的皇朝,将一个地域,一个阶层,一个组织、宗族视为一体,且无时间之过往将来,无人心之思索经历,乃是大大的谬误!张夫子以为如何?”
寂静一时的红山坡上,张伯凤缓了一缓,看了看周围神色各异之人,然后将目光挪回到正前方的张行身上,言辞恳切:“老夫大概明白,为什么是黜龙帮将这个天下搅的天翻地覆了……仅此一得,你胜过许多人。”
这几乎相当于服软认输了。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张行拱手以对。
“但是。”张伯凤忽然又言。“若以此来论,咱们回到那个贼的问题上,曹氏父子堪称为巨贼,所以曹魏必亡,那你们……”
“恩师,在下冒昧,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想问一问张首席。”就在这时,外圈忽然有人起身行礼,打断了大宗师的言语。
“来人可报姓名。”张行见到对面的张伯凤回身点了下头,也随之开口询问。
此人就在他对面,张伯凤的身后。
“太原王怀通。”那人拱手做答。
“久仰大名,怀通公请说。”张行还是没动,只是抬手示意,然后侧身来听,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宗师或者名门领袖而如何,显得过于摆谱了。
“张首席。”王怀通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认真问出了自己疑问。“你刚刚所言中说曹魏不是曹氏父子私物,乃是自百族共存以来天下之又一公器?”
“是。”
“但是,自古以来,就是自百族共存以来,凡近万载,天下皇朝、王国,哪个不是一家一姓一族之私物呢?”王怀通立在那里,双手平持维持拱手姿态在胸前,纹丝不动,认真来问。“便是再大一些,譬如大魏,最多扩展到关陇诸族,又谈何为天下公器?”
听到这话,张行尚未言语,对面张伯凤便已经笑了,当即便回头做解释:“王二郎想岔了,你跟张三郎说的这个公器私物,其实不是一回事,他说的是万物之存亡,你说的是谁人掌权,一个自外向内而看,一个自内向外而看……”
“学生知道。”王怀通依旧纹丝不动。“但学生就是想问问张首席,自内而外看,这皇朝国家,到底是私有还是公器?”
“即便是自内向外看,以往是未必尽是私有,将来也可以是公器!”张行刚要开口,他本人身后,魏玄定忽然起身,使得张首席第二次被抢了话。“恩师,在下赵郡魏玄定。”
“我记得你。”王怀通失笑以对,却是放下了双手,隔着张行与张伯凤与对方捻须对视。“我跟恩师不同,素来只是一人一院,随教随走,那一年的学生里,只有两个人让我记忆深刻……一个是素来聪敏被我收为传业弟子的房玄乔,另一个便是整日愤世嫉俗的你了……玄乔,见过你师兄。”
王怀通更后面,一名不足三旬的年轻俊俏世族子弟站起身来,避开座位,微微一拱手,口称师兄,然后便老老实实低头坐回去了,似乎并不想参与其中,只想听一听热闹而已。
这时候,王怀通方才继续含笑来问:“魏玄定,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皇朝国家,以往未必是私有,将来也可以是公器。”出乎意料,站定了魏玄定此时反而没有了那种愤愤不平,只是想把自己学到的,做到的,不管是囫囵吞枣还是真切感受到的一些东西给妥当释放出来。“以古时论,百族兴盛,建国立制,固然有酋邦是为劫掠强占,但多还是为了兴修水利,备御天灾,抵抗魔物,防范野龙。后来黑帝荡群魔,赤帝修山野,此类公器之用渐少,却依然是皇朝国家的主要责务,也是自古徭役、赋税之根流。只不过,总有如曹固这般无知之辈,有曹彻这般无畏之人,自以为得了天下,肆意妄为,便违逆天道,收赋税为私囊,征民夫逞私欲……但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暴魏才会亡,而也因为如此,我辈才会汇集于此,坐而论道,想弄清楚过往得失,同样是因为如此,我们黜龙帮才会以暴魏为戒,才会喊出来要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为利者’。”
话到这里,魏玄定语气愈发平淡,只是望着对方昂首来言:“恩师、王公,万事皆有承续,上一代私心过重,酿成祸乱,下一代必然要吸取教训,稍为公器,再下一代,若是因为天下为公过于板正,束缚了人心活气,自然又会分于私心私利,甚至有时候,一个人前为私心,后为公器……而依着学生来看,这些都是无妨的……关键是要认清楚局势,弄清楚天下大势之流向,不做违心之事,不做逆潮之人。而今日之势,便是暴魏私心过重,自取灭亡,我辈当领着天下当向公器那一面尽量走一走。”
说完,魏玄定便径直坐下。
那边王怀通怔了一怔,过了好一会才张开口,准备要说些什么。
孰料,就是此时,就在正对面正中的张行忽然鼓掌。
别人倒也罢了,黜龙帮众人是开惯了会,鼓掌也鼓习惯了的,几乎是本能随之鼓掌,而其余许多人,或许觉得魏玄定说的有几分道理,或许觉得有些地方膈应,让他们不舒服,但也一时没想明白,此时闻得掌声,见到周围都在双手拍击做什么,仓促之下也几乎也是本能仿效起来。
便是胖乎乎的冲和道长也笑眯眯的鼓起了掌。
折腾了半天,红山半山腰上,终于响起了一次热烈的掌声,倒也是稍微表明了,这次集会到底算是一场胜利的大会,和谐的大会。于是到最后,眼看着掌声停不下来,张老夫子也象征性的鼓了下掌。抛开坐在那里面色铁青的曹林、段威等人不提,王怀通尴尬立在第二圈那里,他便是从未见过此类场景,也多少能猜到得掌声是一种赞赏,而对魏玄定的赞赏,岂不是说他被自己学生驳倒了吗?
这时候怎么办?难道要学自己讲学时那般,直接拂袖而走,回屋抄书?
那可真就丢脸了。
半晌,王怀通也只能趁着掌声尾巴坐了下来。
正对面,其实早就坐下的魏玄定此时方才觉得浑身都软了下来,却又神清目明起来。
似乎是脑后长眼一般,只是拍了两下手的张老夫子等身后学生一坐下来,便继续开口,声音不大,却宛如说在每个人耳边一般,立即就让整个平台安静了下来:“其实,刚刚两位主动所论之事,正是我本要问张首席的言语相关……老夫想问的其实是,大魏既必亡,那接下来谁必当兴?为什么?曹氏父子既以都督为巨贼,其他人又如何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为巨贼?”
“老将军问得好。”闷声不吭,或者说从一开始看到曹林被打蔫了后便保持沉默的军头薛常雄忍不住开口附和。“这也是我想问的。”
“此事简单。”张行瞥了一眼薛常雄,几乎是脱口而对。“大魏擅天下之利,由此失天下民心,所以亡。那自然是得天下民心者得天下,而欲得天下民心,必当同天下之利,所以便是能同天下之利者当兴。”
在场不少人都忍不住来笑,张三郎这厮,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在说自家,但他偏偏不直接说,反而只是以“同天下之利”呼应着魏玄定之前的言语……再加上一开始主动设置议题,突袭曹林这个落水大宗师,刚刚忽然鼓掌强行给魏王师生之间判胜负,不管如何,这厮的诡辩水平确实是一绝,委实滑头。
然而,张三郎这时也继续说了下去:“至于说将来成为巨贼这个事情,我倒是觉得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并不能有谁能为将来过远的事情作保证。”
没错,一直掌握着“集会”主动权的张三贼,居然主动放弃了议题。甚至考虑到这场集会一开始就是张老夫子针对黜龙帮的邀请,一个是发起人一个是主宾,面对发起人实际上若有若无的质询,黜龙帮避而不答,却未免有些拱手投降的感觉了。
张老夫子似乎扳回一局。
“不错。”李定忽然开口。“这就好像曹氏父子俱为巨贼,但曹彻之恶与乱,难道不比曹固的窃与狡坏上十倍……而曹固活着的时候,不要说他自己,便是所有当朝大臣、当世智士,也都想不到局势会被曹彻给弄成这样……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定?”
一直闷不吭声的曹林与段威齐齐去看了眼李定,两人因为身份缘故,敏锐的意识到,李定这厮也开始动摇了,而且虽然不晓得到底是要倒向何方,但彻底背离大魏却已经是明显无误了……当然,对于刚刚抵达河北的曹段二人而言这是个新发现,对于在场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根本就是个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大家只是颔首,毕竟不管如何,道理还是对的。
“李府君所言极是。”张行也含笑扭头来言,准备接过话来。“要我说……”
“要我说……”薛常雄似乎也想说什么。
“要我说。”随即,又一人忽然起身,声震山间,就好像之前魏玄定抢了抢话的王怀通一般,此人又抢了抢话的薛常雄的话。“要我说……有什么可遮掩谦虚的?眼下能同天下之利的,只有我们黜龙帮,尤其是黎阳放粮后,谁敢不认?而黜龙帮既然能同天下之利,自然是暴魏亡灭之后的当兴的那家!”
“张夫子问的是必当兴。”张行好像是在故意与雄伯南唱反调一般,忽然扬声提醒。“不是当兴……雄天王弄错了。”
“没有弄错。”雄伯南环顾四面,紫气溢面,宛若鬼神顾盼,引得在场修行之人自三位大宗师以下纷纷侧目。“若说必兴,天下谁敢说个必字?!张首席刚刚言语,正在于此。但大宗师刚刚所问,其实还有一个当字,而若论当兴,黜龙帮之外,谁当兴?!有何作为来替黜龙帮当兴?!”
张夫子刚要言语,又一人起身,却格外礼貌:“在下崔肃臣,黜龙帮将陵行台文书分管……张夫子刚刚有两问,张首席、魏龙头、雄天王,其实都有做答,只是偏重不同,在下不才,也有一点回复,乃是针对张老夫子后一问的……在下修为不高,能否请张老夫子允许在下缓缓道来?”
张伯凤看了看此人,却是由衷喜欢,立即点头:“崔二郎尽管来说,我看了你修的《黜龙律》,确有想法。”
“谢过夫子。”崔肃臣拱手再礼,然后起身侃侃而谈。“诚如诸位多言,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因为掌权之人一旦肆无忌惮,便可轻易堕落为巨贼,这一点在当今这位圣人身上已经很明显,前位圣人,也是晚年权力巩固,肆无忌惮后,才会日渐偏执严苛,往前追溯,许多英雄豪杰、皇族贵种,皆类于此,再往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几位至尊,成了至尊之后,不也有些为祸世间的趋势吗?若不是三一正教起势,以三辉定四御,这天下说不得已经被四御糟蹋透了。”
话到这里,张行看的清楚,一直只是侧耳倾听没有参与实质讨论的冲和道长,忽然扭头去看说话之人,而张伯凤侧后方抱着镜子的王怀绩更是忽然朝自己咧嘴一笑,弄得他寒毛倒立,陡然精神一振。
“所以,我们没有法子阻止谁变成巨贼,但是我们未必就没有法子稍微制约掌权之人,使之成为巨贼后也难以为祸。”崔二郎没有察觉到个别听众的表现,只是迫不及待想自己一直想说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法子,大家都有想法,而在下以为,无论如何,其中一法正是律法……越好越精细越严密越宽宏的律法,越能保护人不受贼害,《黜龙律》便是我们黜龙帮的尝试。”
“恕我直言。”就在这时,王怀通也再度起身开口了。“在下看过《黜龙律》,而且绝对认为是个良律,因为改动大都是对的,崔二郎的心意……包括黜龙帮此举,都是值得称赞的……但是,在下想问一问张首席与崔二郎,律法果真有大用吗?咱们刚刚说曹彻是巨贼,我也深以为然,但曹彻是皇帝,他出口成宪,一言而改律法,什么律法能拦住他?还有,昔日东齐法度,比西魏要严密许多,许多律法也都是良法,可是东齐权贵,无论是南边魏郡的宫廷佞臣,还是我们太原那里的北地、巫族野将,哪个将律法放在眼里?彼辈肆无忌惮,践踏文律,与之相比,西魏虽然律法明显粗疏,但胜在执行严密,反而更胜一筹。”
张行没有理会。
而崔二郎笑了一声,立即回复:“怀通公的言语都是实话,但难道有良律不从,而行恶律吗?律法就是律法,只是限制巨贼的一环,其他的事应该交给其他东西其他人。”
王怀通见到对方滴水不漏,笑了笑,也低头坐下。
而这时,大宗师张伯凤眼见着又一轮自发的辩论结束,终于趁机明确的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诸位说的都有道理,那老夫也就说说自家之疑虑所在……依着老夫来看,自唐室南渡以来,天下分崩,战乱不断,此起彼伏,各种制度律法变幻不断,却都有一个大毛病,那就是每次动乱后,新制度、新朝廷,似乎都会让皇帝以独夫之身越来越集权,而独夫一旦集权,往往便会沦为巨贼,便是独夫没有沦为巨贼,只是浑悖、庸俗,也总有恶人趁机依附于独夫,来做巨贼、大贼……所以,老夫总想这一件事情,那就是能不能停止此类集权,退到千年之前,最好是白帝爷之前那个时候,然后咱们再寻出一个类似于白帝爷的人来,称个共主,地方自治。”
许多人立即晓得这位大宗师的本意了,一时间嗡嗡不断。
而张行也一时恍然,继而失神起来,无他,他也已经知晓张伯凤的根本问题了,也晓得为什么张伯凤会专门寻自己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张老夫子先从军,后习文,然后教书育人,却又屡屡不能摆脱那层桎梏,本质上是这位大宗师在对之前历史和自己漫长的人生经历进行咀嚼思考后,陷入到了历史的回环中走不出来了。
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会对几乎表现的一往无前的自己和黜龙帮感到震惊,想要来见一见,弄清楚自己的逻辑。
而张行想明白以后,却又有些为对方感到无力,甚至为自己当年的浅薄感到羞耻。
因为对方陷进去,是因为人家本来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亲身经历了这些历史,切身感受到了历史回环中的血腥、残忍和无奈,而自己之所以能跳出来,本质上是因为穿越者对这个世界的冷漠,以及过于缥缈和高远的视角。
与此同时,张伯凤作为大宗师,既然说出自己长久以来的观点,自然立即引发了所有人的注意,许多人都开始参与讨论起来,尤其是在场之人多是河北、晋地人,绝大多数都是集权的受害者,便是黜龙帮内里,也有不少人犹豫起来……黎阳一事,难道不是集权危害的明证?曹彻的所有作为,难道不都是这个道理的明证?
真要是退回到千年前,各地按照地域维持半独立姿态,曹彻敢这样?
纷乱中,张行保持了沉默,任由许多人起身讨论,在很多赞同与其实并不少的质疑之后,张老夫子俨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个时候,他本能看向了自己此番出山的缘由,那个让他感到惊艳和诧异的张三郎,也是事实上成为乱世弄潮儿的张三郎。
“张三郎以为如何?”已经西斜的阳光下,张伯凤主动来问,看起来又是一番指名道姓的针对考验了。
周围随着大宗师的这番言语立即安静了下来,张行等了一阵子,方才在座中来答:“其实,想要回复张夫子的这个疑问,需要先答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伯凤认真追问。
“那就是天道为何物?”张行一边思索一边筹措字句。“或者说,若天有所求,有所感,有所应,它求得是什么?感的是什么?应的是什么?毕竟,天道之应,直接关乎历史之走向。而今日这里,有三位大宗师,四位宗师,成丹、凝丹者数以十计……不知道诸位都是怎么看的?”
周围人纷纷凛然,便是冲和道长与曹林也各自肃然,而张伯凤深深看了看对方,率先谨慎来答:“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而我本人也只是不停思索,并不是有什么把握,所以从不与学生或者其他求教者说自己的看法,以防误人子弟……实际上,我最出色的一个学生,也就是偷了我物件逃向北地的刘文周,他很早就认定,天道至公而无情,而世间天地元气是有数的,人龙神居于世间,若野兽虫豸生于草莽,相互撕咬争夺,只要配合特定法门,或者仿效先贤打开身上特定封锁,便可从容夺彼辈之元气而归于己,这样,虽是凡人,犹可昂然而至至尊。”
张行眼皮跳了一下,却面不改色:“持此论调者不少。”
“确实不少。”冲和道长忽然拢手含笑插嘴。“据老道所知,四御都喜欢给自己的点选直接开锁,好做大事,当年他们就是乱开锁,让一些人可以靠杀人取气,从而引发了天下英雄的反感,直接促成了三一正教的建立。”
张行干笑了一声,没有接话,而是扫过抱着镜子认真来听的王怀绩,然后继续看向了张伯凤:“张老夫子本人呢?”
“我以为天道非是无情之物,否则何以如此赏罚分明?四御便是明晃晃的证据,躲不开的。”张伯凤认真做答。“所以,我自行猜错,天道本意应该是要这天地间万物和谐,悠然生长,春夏秋冬,轮回如常……至于战时乱时天地元气暴涨,更像是天下人为祸自乱,丢散元气,天道不忍,有所补偿。”
这就与当初相见时的请教不是一回事了,而张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是跟张伯凤本人的历史观是相合的。
推到一个和谐稳固的时代,配合一个永远不变的天地元气总量,虽有波动,却总体平衡,也是经历了大周崩坏后期种种离谱战乱与数不尽背叛与杀戮的张老夫子可以有的一个观念。
“有些道理,而且能自成一体。”张行点点头,扭头看向了曹林。“曹中丞,你也是大宗师,你是如何看这些事情的?”
曹林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然后居然没有拒绝回答:“老夫在东都立塔,琅琊阁近在咫尺,看的说法委实不少,但我从未信过哪一个,非要说什么特定想法,便是总觉得强则强,大魏强老夫亦可强……东夷那位大都督也是如此吧?”
周围有些人明显失望。
但经历了对张伯凤的思索后,张行反而没那么多心思了,绑定着国运就绑定着国运吧,谁还不许吗?
若大魏真的能够励精图治,延续下去,强盛下去,包括完成第一次彻底一通四海的伟业,这位护国大宗师为什么不能化为护国真龙、真神呢?
“冲和道长呢?“张行继续看向了另一位大宗师。
“老道有什么好说的?”冲和道长拢着手来答。“扬三辉而定四御,使天下人心归一……不过,老道并不以为这世间天地元气是固定的,也不觉得天下动乱时天地元气充盈是补偿回复,而是觉得这世界到底是有一位天道居高临下,俯视众生,只不过,虽三辉四御亦难猜度天道心思,所以凡人做好自己事,也没必要猜就是了。”
这是三一正教的基本理论,也是普天下最受人认可的一个理论。
包括张行,也是这个理论的拥趸,只不过他觉得,做事总要找规律,而做了事,有了天地元气层面的回报,便可以去猜想一些理论出来。
没必要装糊涂。
想到这里,张行又看了看抱着镜子一声不吭的王怀绩,然后看了看雄伯南、王怀通、薛常雄几人,发现这些人都没有主动表达欲望后,便自行接过大宗师开了口:
“不瞒诸位,在下也有自己的一点看法,浅薄、可笑,没有什么牢固的验证,却是目前为止,本人最坚信的一个猜想……那便是,天道至公向善,赏罚分明,而赏罚的根由,或者说天道所欲,其实在于文明之进步,历史之前行,人心之鼓动。
“换句话说,不管天道到底怎么回事,目前的经验来看,我个人都以为,这天下事都应进不应退,应新不应旧,应繁应盛不应简,而且应该以人为本,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参与到这世间的进步励新中来。包括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之利者,乃至于修《黜龙律》,种种心思,皆发于此端。
“所以,我们要努力行事,只要是新的、好的、对的,便可以做,努力做。不要觉得做这些事情没有用,或者不可行,因为据我所知,天下间最厉害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只要我们做的好事多,这些事情和人自己就会相互作用产生新的好的东西来,从而彻底改变局面。
“回到张公最原本的那个未说完的问题,我其实从未在意过什么将来之巨贼,因为将来亦有人行好事,黜巨贼!我们这一代人,问心无愧便可!”
在场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停了一会,一个抱着镜子的人率先打破沉默,嗤笑一声:“有意思。”
“不管如何,张三郎是有自己想法的。”张伯凤似乎回过神来,也随之失笑。“只是可惜,这想法与我这垂垂老朽恰好相反,不过我到底明白你为何这般行事从容,丝毫不豫了。”
“大家都是猜想。”张行平静来对。“谁也不知道哪个是对的哪个是不对,都得试过了才行,只不过我年轻,尝试的快一些……”
张老夫子点点头。
而这时,张首席又一次站起身来,第三次环顾四面,做了发言:“诸位,我还有一言,要提醒诸位,你们刚刚都认同张夫子所言之‘巨贼’,却没有注意到吗?这其实正是我们黜龙帮要黜的‘龙’!擅天下之利者,以龙为先,所以号称黜龙,名为龙,实为擅天下利者,所谓巨贼,不正是人中最恶之龙吗?!所以,黜龙帮号为黜龙,实际上正是要剪除暴魏,安定天下,为这世间开太平!此志摇摇晃晃,经历三载,委实不易,事到如今,虽有大宗师若红山压顶,逼至于跟前,但诸位今日亲眼所见,我等黜龙帮上下非但没有堕失本志,反而愈加坚固了,将来也不会丢下!而若诸位亦有志于此,可来寻我同此志!
“这便是我今日想说的了……但诸位若有问,我自当应答。”
说完,便重新坐下了,仿佛身边根本没有三位大宗师一起盯着他一般。
ps:感谢新盟主虎王乔e老爷的上盟……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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