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鼓动着河北大地,晚间的时候,乐陵城外发生了激烈而血腥却又让双方都有些猝不及防的战斗。
事情的经过其实非常简单。
义军虽然从并没有封口的两侧得到了足够数量的消息,知晓了黜龙军大举来援的情报,但是,天这么冷,粮食几日就要尽,正常人如何会将身家性命赌在什么援军上所以,随着这一夜寒风鼓荡,马脸河上的冰结的特别快,到底是让许多义军起了趁机逃窜的心思。
也不知道谁带的头,也不晓得谁想的主意,大量的,成串成绺成队的义军,将席子、芦苇、绳索、木板联结成一体,摆在马脸河的冰层上充当某种类浮桥的玩意,尝试夜间逃窜。
可与此同时,南营的官军恰好在这一晚进行移营,双方相遇,义军只以为对方前来阻拦,自然爆发冲突。
随即,官军北营发出兵马前来支援,而义军也尝试救援,双方在马脸河内侧展开了一场乱战。
这一战,坦诚说,对官军而言有些吃亏……这个吃亏,不是说他们没有占上风,而是说冬日夜间,又是月末漆黑,又是冷风呼啸,使得官军原本该有的优势根本体现不出来,阵型也无,有效指挥也无,还是骤然相逢,毫无准备,倒是部份义军颇有些归师之态,咬牙拼命。
而义军到底是全方位的素质不如对方,所以,从二更打到三更,双方都显得非常狼狈,却还是在乱战不停。
“大哥!”
三更时分,眼瞅着又一大股部队举着火把离开北营,然后沿河前往南侧去支援的时候,官军北营这里,靠中间偏后的位置,年轻的孙安宗忽然忍耐不住了,他举着火把,压低声音朝身侧一人喊了一声。
也站在屋顶上看支援队列的窦立德闻言并不着急做答,只是缓缓摇头,然后却又直接在寒风中的破败屋顶上蹲了下来。
火把下,这位刚刚诈降成功的义军首领明显神色挣扎。
他上午见到了张世遇,然后是傍晚时分率部投降的,却没有去南营,而是按照张世遇的要求来的北营,而且是被团团包围的一处空营地……很显然,张世遇有充足的理由,也是为了方便控制,但对于窦立德和他的那伙子兄弟来说,却是需要巨大勇气才进入此地的,因为北营全是河间军精锐,而且数量多达两万五千众,如果晚间饿着一顿饭的情况下,真被处置了,也就被处置了。
当然,情况很快随着晚间的冲突和南营官军往北面的移营变得明白起来———那位渤海张太守,只能选择在北营安置他们。
但是,还没安心一阵子呢,眼瞅着那边乱战的场面越来越大,窦立德和他的几个心腹兄弟,却又迅速陷入到了另一侧的煎熬之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机会。
“大哥!”这支义军最开始的名义首领孙安宗在窦立德面前根本就是下属姿态。“这是个好机会。“
”我知道。”窦立德终于开了口。
“阿德!“另一人也举着火把爬上了房顶,低声严肃以对,却是窦立德的大舅子曹晨。“这时候发动,风又大,四面放火,说不得会有奇效。”
“我知道。“窦立德重复了一遍,只是两侧两个火把下捂着脸、蹲在屋顶上不动。
两人不再言语,而过了一会,又有两三人赶到,军中仅有的知道是诈降的几人全部到齐。这下子,这位高鸡泊来的义军首脑也晓得,自己必须要做决断了。
“不能动。”片刻后,窦立德忽然拿开了捂脸的手,言语坚决。“不能动!这个时候动八成会有小成果,但咱们拼了命的冒险做这一遭,可不是为什么小成小果,而是指望着能赶在黜龙军前建立一个大功,等人家的规矩铺过来,能有一个咱们一伙子人在河北的立身之地,立身之本……而想要大功,还是得等明后日黜龙军到了,才能做得这个事情。”
其余四五人各自犹豫,但还是选择了服从———之前两年,窦立德已经对他们建立了足够的权威,大家愿意信这个面相老成的中年男人。
且说,事到如今,除了张行本人估计还在胆战心惊外,整个河北的其余各方势力,其实都已经对局势产生了误判。
误判的缘由就在于黜龙军渡河那两日的展现出的姿态。
平原一战,这些从东境来的人打得过于出彩了,稳、准、快、狠,一击致命,不留余地……杀得整个河北心惊肉跳,再加上之前雄天王及时在漩涡中心撕开的那道“战书”,让所有人都以为,黜龙军气势汹汹,是要来一绝胜负的,甚至是早有预谋,最起码是对各方势力和战场情势辨析清楚后的决断。
与此同时,几乎整个河北的各方势力都有一种被突袭,继而措手不及感觉。
所以,薛常雄不敢赌,他怕自己被一群成丹高手给弄死,怕自己的大本钱陪在这里;张世遇虽然气闷,却也无奈放弃了自己的主导计划,说不得还会在心里暗叹一声天命不在魏;钱唐也沮丧至极,曹善成更是举清河郡卒全力来襄助决战;便是义军这里,也颇有几个聪明人觉得,这是高士通有意无心,成了人家黜龙帮设局的诱饵。
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所有的一切真的是事赶事,张行此番渡河,只因为之前渡河无意间知道了河间大营西路偏师的情报,也只准备吃下这支偏师,甚至做好了吃不下逃到豆子岗的准备。
当然了,集中大半个帮会,所谓八郡之地的高手,施展突袭,还是打赢了的。
然后,虽然从战局抵定的那个中午开始,张行便开始犹豫、担心,甚至惶恐,却还是硬着头皮一步步的,甚至堪称坚决的,执行了一个他心里晓得是对的,但不耽误他心里发虚的军令————那就是扔下一切,迅速集合一切有生力量,往漩涡的中心乐陵过来。
这是张行的优点,知道对的,哪怕心里再挣扎,表面上却很少有多余展示,更不会为此影响行动。
四更时分,刚刚踏入宗师境地的薛大将军在所居宅邸卧房里等来了自己的幼子薛万全和心腹陈斌。
“张公的那些郡卒救下来了吗”察觉到两人进来,薛常雄只在榻上闭目养神,眼睛都不睁一下。
“自然救下来了。”陈斌脱口而对。“但属下不是为此事惊扰大将军。”
“怎么说“薛常雄终于在榻上睁开了眼睛。
“西面来了两封信。”陈斌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了出来。“钱、曹两位郡守的……他们说,知道张行率黜龙贼主力来决战,已经尽可能带上了能带的郡卒,要来做助阵,急行军后日便能到,希望我们做好接应,说不得到时候会有奇效。”
薛常雄冷笑一声,摆手制止∶“意思这么清楚,不看也罢。”
陈斌顺势收起,束手而立,却不多言。
薛常雄也坐在榻上,睁着眼睛听着屋外风声,却不动弹,也不言语。
之前一直在外面充当护卫的薛万全此时站在屋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阵子,还是陈斌在旁看的有趣,忽然拎着两封信含笑开口∶“七将军,你是不是在想,要不要给那两位郡守发一封回信,要他们不要来了,谨守军营”
薛万全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是。”
“钱通守……“陈斌笑了笑,继续来言,却语气冰冷。“钱通守便是没有通敌,可二将军死在他平原境内,甚至就在他安德城南二十里的地方,总是真的吧他的郡卒一哄而散,他本人打马便逃,也是真的吧”
“我晓得了。”薛万全叹了口气,似乎反应过来。”二哥的仇一定要记得,钱唐这厮也要记着才对……所以,干脆放他来,让他与黜龙贼再碰一次,日后好拿捏。”
陈斌点点头,状若赞同,可看表情又好像不置
可否一般。
“那曹郡守又如何”薛万全继续来问。“曹郡守并未牵扯到二哥,此番更是主动来援,乃是一番好心,正该示好回报才对……”话至此处,薛万全自家醒悟过来。“莫非父帅与陈司马就是为难这件事想给钱唐那厮一个教训,却又担心曹钱二人联兵,好坏都难妥当”
薛常雄也叹了口气……打了败仗死了儿子,怎么能不叹气呢而叹气后,这位大将军摇摇头,复又看向陈斌∶“你总是说老七最聪明,也不过如此。”
“七将军年纪还小。“陈斌倒是不以为意。“想那张行,四年前还是一排头兵,从登州败回来的的,什么谋略将才一点都无,到东都也是屈于人下,结果一朝伸张,如今再回登州,却是八郡之主了,可有半点差错”
“生子当若张三郎,便是不如张三郎也该像白三娘。”薛常雄长呼了口气。“像我家这六七个,犬豚耳!”
薛万全赶紧低头,但这一瞬间他也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家兄弟太多,亲父其实真的不在乎自家二哥,真不在乎……否则不至于对那张行无多少怨愤之情。
而若是这般,又为何会愤恨钱唐到这份上呢
自己刚刚,还是答错了。
“跟他说清楚。”正想着呢,榻上又响起了亲父的声音。
“七将军。”陈斌认真来言。“二将军是一个说法,但这些郡守、郡兵从来都是咱们的心腹大患!他们仗着东都撑腰,仗着家世资历名望,屡屡与我们做抵触。你刚刚说曹郡守,要我说,他还不如钱唐呢,最起码钱唐没有那个本事私自串联各郡,联兵出郡作战。都要是人人都是张太守、曹郡守,河北哪里是我们能插手的大将军的任命须来自于圣人,而东都到底是曹皇叔的地盘,这几位都是东都任命的……咱们今日在这里,说句干脆点的,最好诸郡都换成我们的人,郡卒都听我们指派,方才放心。否则,兵马也好,锐气也行,都要削一削。”
”可是黜龙贼……”薛万全瞬间醒悟,却又赶紧问到了最大的问题。
“正要说黜龙贼。”陈斌言语清晰。“黜龙贼当然是咱们的大敌,但你以为黜龙贼此番这般狠厉算计里,高士通和那些河北贼军算是什么难道不是被黜龙贼摆弄成诱饵大家都一样。只不过,人家有心算无心,棋高一着,既消耗了这些贼军,又摆出了一副来救的姿态,咱们只能装糊涂……不然七将军以为为什么大将军此番对那张三郎这般服气这一仗,黜龙贼的算盘太精、太准了!那张行委实是智勇双全,文武全才!当日朝中呼他是小张世昭,简直不要太明白。”
薛万全点点头∶“所以,这信就假装没收到趁机让这几万郡卒替我们挡一挡,做个撤兵的断后”
陈斌并不直接作答,而是看向了薛常雄。
后者在烛火旁点点头,似乎是早就准备如此,只是顺便教育幼子,又似乎是被陈斌顺势引导说服,决定如此。
而陈斌立即便将两封信点燃,放到地上一个陶盆里去了,然后顺势拱手,很显然,是要去料理送信的人了。
上午,马脸河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几乎跟碎冰一起填满了河道的尸首和杂物,还在展示着昨夜的乱战。
这个时候,黜龙贼自乐陵城内三十余里外拔营,继续前进的消息传了过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黜龙贼够狠,那么今日傍晚接战都是有可能的……但也只是可能,因为双方兵力和实力对比摆在这里,黜龙贼要是敢这样进军,怕是要被人以逸待劳,来个全军大溃的。
当然了,河间军的意图此时也显露了一半,最起码南营的放弃似乎也说明是要求稳为主。
不过,不管是求稳也好,还是撤军也罢,经验老道的薛常雄反正尽出营中河间骑军南下。
数千骑河北骑军卷过平野,吓得昨夜大伤元
气的义军龟缩营中不动,哪怕是南面大营已空,也都不敢窥视。
而很快,到了中午时分,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军便和黜龙帮的轻骑相遇,反倒是黜龙军有些猝不及防,双方立即在旷野中缠斗起来,然后依旧黜龙军的轻骑明显处于劣势。
但是很快,随着大量的成丹、凝丹高手加入战斗,外加大部队的压上,主动来袭的河间骑军到底是率先承受不住,主动后撤了。
并且将所见所闻——汇报。
在确定了黜龙军行军大队列的严整,以及凝丹以上高手确实极多以后,下午时分,薛常雄当机立断,按照原计划让早有准备的部队突然后撤。
三万五千之众的河间大营兵马,瞬间走了三万。
此时,黜龙军已经主动停在了乐陵城南十五里处,开始安营扎寨,张行已经慌如老狗,下面的人都以为要决战。高士通以下的河间义军倒是发现了端倪,却也都猝不及防。便是就在北营中的窦立德部,因为一直不敢无军令出营,此时忽然发现河间大军北走,也都目瞪口呆。
紧接着,在冬日很快到来的这个傍晚一直到深夜,乐陵城与黜龙军大营一直都信使不断,张行有点不信河间大营主力的忽然离去,高士通则心虚不已,疯狂要求所有人稳住不要乱动,只等明日会师。
不过,依然有大量的城外义军不顾高士通的军令,疯狂趁机南下逃窜。
而这些逃散中阻碍了大部分哨骑的义军,也让张行在伍惊风侦察回来前醒悟了过来————薛常雄似乎是真的不战而退了。
而他根本无法评价对方这个动作,自家固然是松了一口气,可是从对方角度来说,似乎也是做了一个绝对正确的选择。
自己本来坚持进军,好像就有这个意图。
自己得逞了不但吃下了那路偏师,还解围了高士通
天亮之后,一个新的消息传来,一万五千众的郡卒,自西向东而来,已经出现在了马脸河的西侧不足十里的地方。
看旗帜,应该是钱唐和曹善成率领的平原、清河郡卒,他们好像是不计辛苦,连夜行军至此。
坦诚说,正准备弃营后撤的张世遇接到消息后当场懵住了,在军议中刚刚得知要退守无棣的窦立德也懵了。然后,正在乐陵的高士通也懵住了,并迅速飞马往报张行。
张行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休息妥当的黜龙军已经拔营,正往乐陵而去……坦诚说,张行也在黄骠马上懵住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本以为薛常雄就算不是个英雄,也该是半个枭雄,结果居然是个***统帅!也不知道在封建时代,这是夸奖还是贬损
“扔下辎重,全军向西,过马脸河,迎击这两支兵马!”坐在黄骠马上的张行勒马转了一圈,便想明白了局势,然后就在马上匆匆下令。“还有你,诸葛德威,立即回去告诉高士通,让他替我看住那个张世遇。”
雄伯南见状,便要亲自传令。
却不料此时那送信的诸葛德威赶紧上前,复又拉住张行马头,继续气喘吁吁来言∶“张公,还有一句话!高大帅说,他已经潜了三千兵马诈降成功,正在张世遇营中!“
“天王回来。”张行再度懵了一下,立即喊住雄伯南,复又喝问诸葛德威。“派的谁可靠吗!”
“是窦立德!此人是个有本事、有心性的。”诸葛德威立即做答。
张行复又去看范望。
范望随即点头∶“窦立德是一等一的河北豪杰,在我看来,犹在郝大爷之上!”
张行立即临阵改令
“传令下去,扔下辎重,全军北进,骑兵先发,往乐陵去,再告诉高士通,立即出兵,不要管别的,立即发动窦立德,只打张世遇!我为他后,看看那两支疲兵敢不敢过马脸河来救!”
话至此处,张行顿了一顿:“有取张世遇首级者,如钱唐赏格!曹善成亦如是!”
ps∶大家晚安……继续等待本章说……没有本章说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