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龙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六章万乘行般县城外,大雪伴着寒风而起,四舞纷飞,天地早已同色。
这场雪从前日初见端倪,昨日至今日,断断续续,委实来的雄壮。
巨大的营盘内,士卒们早早停了日常轮番进行的操练、运动会与军市等活动,但却依然在忙碌着什么。
营盘中间偏南位置,有一处宽敞过了头的营房,黜龙帮左翼大龙头张行拎了一条长条凳,坐在了门外侧边,正望着头顶纷飞的大雪发呆。
其人身后隔着一层木板墙的营房内部,热气蒸腾,七八个路子,外加足足三四排数十个桌案,满满都是文书、表格和纸笔,帮内首席魏玄定,大头领雄伯南、单通海,头领周行范、阎庆、祖臣彦、柳周臣、张金树、窦立德、郑挺、鲁明月、孙宣致、诸葛德威,带领着上百军官、文吏,正在那里争论、思考和下达命令,再加上十数名持矛侍卫和往来不断的信使、传令官,几乎要闹成一个菜市场。
唯独一个贾越,全副甲胄,披着将领专有的半截棕色毛皮氅子,正一声不吭的立在张行侧后方的大门旁,也是望着头顶大雪发呆。
看了不知道多久,张行忽然在条凳上幽幽一叹。
身后的贾越面无表情点点头。
很显然,随着大雪到来,不管是早就留心,还是后知后觉,众人都已经意识到这场雪的战略意义。
片刻后,还是贾越再度来问∶
张行点点头。」但没想到真等到了……而且也没想到来了之后麻烦会这么多。」
贾越只能如是说。
张行也点点头。
且说,这些天,张大龙头窝在般县这里冬营,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整军、杀人、分配屯田、开运动会,当然也都没问题……
无论是谁,可以说他行事操切,说他手段残忍或者妇人之仁,但很少有人说他这么干不合情理的。
但实际上,张行自己心知肚明,这不是他长时间窝着不动的真正缘由。
兵马这么多,而且还打了决定性的胜仗,总还是可以分兵出来做点别的事情的,总还是能派可靠部队趁机扩大一下战果的。
但他始终没动,坐视三郡恢复了防务,甚至朝廷新任的渤海太守都到任了,只是不敢从南边走,也不敢去就在黜龙军眼皮底下的郡治,而是去了最北面的南皮。
没有动弹,这其中当然有很多缘由,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踏上河北大地开始,整个河北赤地千里之余根本没有下过一场雨雪,这是一个被残酷战事、军队有组织劫掠、覆盖全领域严寒与中轻度饥荒所遮蔽的一个真正大问题。
封建时代下,真气又没有被应用到生产中,老百姓又一直被大魏朝廷不留余地的吸血,民间几乎没有任何积蓄,那么这种天灾简直可以对任何政治谋略、军事成果产生降维打击。
这种情况下,如果放肆扩张,一个最现实问题就是,明年黜龙帮根本无法支撑起对应的生产活动,整个河北也会因为军事行动和灾荒的叠加进一步突破底线。
这对于凡事都要考虑经济和民生问题的张行而言,显然难以接受。
可是,真下雪了,救命的大雪出现了,新的、迫在眉睫的麻烦也就来了。
张大龙头坐了一阵子,忽然有人从门内走出,却不离开,反而是来到一侧的雪地里拱手行礼。
张行一声不吭,拍了拍条凳的另一侧,对方会意,坐了过来,却又稍显小心翼翼,却正是今日才从河南过来的头
领张金树。
张金树压低声音,诚恳来言,倒没做什么玄虚。
张行面不改色,只是微微点头。
张金树闻言大喜,立即重新起身,一揖到底∶
张行再度点头,张金树也知机离去。
贾越看着对方离开,若有所思。
张行有一说一。
贾越若有所思,莫名再度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小周和阎庆也一起出来了,双方对视一眼,阎庆主动后撤半步,周行范当先开口∶
阎庆立即随之颔首。
张行想了一下,也点点头,却不着急进去,反而要周行范亲自走一趟伙房,让人往身后营房里送加了肉沫和姜葱的咸热粥,眼看着肉粥进去了,营房里的嘈杂声渐渐停下,这才与三个心腹一起起身,转入身后营房。
进去以后,张行先往案台上取了一碗粥,就在众人中间站着喝了几口,这才端着粥回到了理论上属于他的桌案后面,然后端坐于椅上来问。
满脸疲色的魏玄定放下粥碗直接开口。
张行点点头∶
魏玄定正色道。
魏玄定松了口气。
负责此间部队后勤的头领郑挺也拱手称是。
张行继续催促。
得益于魏玄定的开头,其余人不再犹豫,纷纷向前。
窦立
德喝粥快,早早喝完,第一个开口。
张行脱口三问。
窦立德认真回答。
张行若有所思。「只是他既为郝头领的部属,为何又来找你?「
窦立德笑了一声。
张行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是被这营房里的热气给熏糊涂了。
进入河北,肯定要重用河北人,不然根本办不成事。
但第一批被任用的河北头领中,高士通经历了上次的骚操作反而差点坑死所有人,基本上再无气势郝义德、范望是典型的粗豪义气型的头领,有人望而无政治能力,心思都在自己各自营中;而剩下的孙宣致、诸葛德威、窦立德此刻都在这个营帐参与处置全盘庶务,但孙宣致畏手畏脚,只做本分,诸葛德威名声欠佳,有心无力,窦立德自然水涨船高,隐隐成为河北人的代言人。
还是那句话,人的成就,既要看能力和性格,也要看时运的,关键时刻冒出头来,在特定环境下成为特定人群的领头者,很可能就会改变一切。
想了一想,张行平静来答。「都是义军,见死不救过于苛刻了。
但既然是走了再回来,就要按照新投附的说法再压一层……部众打散,该带着家眷去屯田的就去屯田,该入工匠营的入工匠营,刘黑桃回来做个队将,而且得有个头领出面做保人,再跑了,这个头领自家要去处置了此事或此人才能回来继续做事,而类似担保,每个头领也都要有上限,你们再议论一下,整个制度出来。」
窦立德肃然应声。
出乎意料,下一个开口的,赫然是只在这里充数的轮值大头领单通海,不过,其人开口所言,倒是有些内容的。
张行想了想,无奈摇头。
「也只能如此了。「单通海笑了笑,意外的没有多余计较。「但军心不免浮动。「
张行面无表情,也无回应,毕竟,正如对方所言,此事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这个事情既讨论完毕,军法官柳周臣却又有些反应,但又有些犹豫。
「怎么说?「张行看着柳周臣催促了一句。
负责军法的柳周臣立即拱手汇报∶
窦立德也叹了口气,然后诚恳拱手∶「龙头,是这样的,眼下局势,肯定是咱们营里最安稳,而外围家眷,只要是出了渤海、平原两郡,基
本上就没指望了,逃走了,也未必赶得及,到地方了,也未必有法子……只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而且也不是谁都能想清楚利弊。」
张行正色道。
「喏。「得了言语的柳周臣立即应声。
窦立德犹豫了一下,也还是闭上了嘴。
只能说,好歹是立住了的人设。
接下来,众人各有言语,或是说军务,或是说后勤,或是说周边已经取下县镇的难处,但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意思,那就是这场大雪,催化了营内的矛盾。
下雪了,尽管还没有成为现实,但是所有人都会想到,接下来交通会变得比较艰难,严寒会在一段时间内持续……这从心理上就会催动人心,让人产生波动。
而人心是一切的根本,那么之前靠着战胜之威势、运动会、军法、后勤得以保障安稳的巨大营盘,此时自然重新出现了动荡。
河北人有河北人的心思,东境人有东境人的想法,军士是军士,头领是头领,民间是民间,你想着进步,他想着老婆孩子,所有人都想着粮食、燃料,也就是手里这碗粥。
肉粥最香。
不过,好在河北的丑媳妇张行还有备案,不至于只能熬这几碗肉粥。
张大龙头等了片刻,眼看着无人再出声,便追问了一句,再看着没人来应,便看向了其中一人。
雄伯南会意,正色拱手∶「龙头准备动手了吗?「
偌大营房内,众人面面相觑,各自诧异。
但即便是心细的一些人,也只是猛然想到,之前整军期间,雄伯南确实一直在此处,借自己的威名和实力帮忙镇压各处,起到了巨大作用,但之后便消失不见,却不知往何处去了,好像之前三五日方才折回。
张行笑道。
雄伯南笑了一声,继续正色来问∶
张行后仰躺在了自己那张光秃秃的大椅子上。
此时,魏玄定忽然醒悟
雄伯南笑道。「但不是两郡,是周围五郡!否则哪里用我一月功夫「
众人恍然,各自振奋。
唯独窦立德,不免忧虑∶
「确实。「诸葛德威也有些畏难情绪。
单通海冷笑一声。「郡城都可以轻松扫荡,什么打不下「
张行摆手在座中制止了这个无谓争端。
窦立德旋即跟上,做了更改∶
说着,还向仗义直言的郑挺拱了下手……诸葛德威想仿效,却慢了半拍。周围许多人其实也多诧异于郑挺的表现,但也有人心里门清,郑头领这一波当日举事时就在的资历文士头领们,十之八九都做了一郡之留后,郑挺跟来河北,不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吗
这是事先把自己带入到渤海郡留后身份上,忍不住了而已--这些坞堡,之前惹恼了窦立德这些河北义军,然后又提前惹恼了张行郑挺这些自诩的河北主人。
也是人在家中坐,无端便生祸。
但还是那句话,既然上了梁山,怎么可能不打祝家庄跟曾头市!
张行点头。「总之,坞堡确实难打,但我们既然过河北,也必须要拔掉……而且我们现在非是之前零散义军模样,任他是祝家庄还是曾头市,又如何会怕他?「
雄天王有心更正,但到底没说出口。
因为张大龙头很快就提及到了另外一个重要话题。
我们自诩义军,便该纪律斐然,但人性贪婪,而且总有人觉得我们是故弄玄虚……如今来到河北,自然要重塑新态。」
「龙头的意思是……「雄伯南陡然来了兴趣。
张行扫视了一下营房内的许多人,含笑来问。
众人哄然,议论纷纷,但却无人觉得哪里不妥当。
这就是传统和典故的力量了。
你要让这些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一定觉得你在说笑搞鬼,但是,你要他们回归到本土历史中,指着一个刚刚完成集权化的部落联盟军事集团的部落民主旧俗,说我们应该仿效这样,才能成事,所有人就会觉得,好像这样也不是不行。
甚至,他们中有的人,还能从这些典故中自以为看到一些隐藏含义--果然,张大龙头所图非小,这下子是跟对人了云云。
话至此处,张行指向一人∶「窦头领,这头一战你和夏侯宁远两营来打,挑一个近的、弱的来打,打出个榜样来,最好让刘黑棍那个绺子看看,什么叫威武仁义之师。「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荣誉,也是立功机会,窦立德立即振奋应声。
张行复又指向
一人。
这安排,单通海本有些不爽利,但也推拖不得,尤其是夏侯宁远是他属下本将,如今散了营,哪怕是东境那里还有根基连着,也是需要认真拉拢的,便也拱手称是。
张行继续吩咐。
雄伯南和周行范也都拱手。
张行此时也站起身来,昂然宣告。「我们比暴魏的军队干净,比暴魏的军队更能打,而且我们不是要取一城一地的,而是要取整个河北,整个天下的!是要建立一个新的太平盛世的!
「这河北之大局,一定要趁着这场大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铺开!只要做到这一点,便正是乱世中第一等仁义,上下无愧了
这番口号,东境来人早已经耳朵出茧子了,又不是人人都是徐大郎,随时掏个纸笔来记录的,便是有附赠的肉粥在旁也无多余内心波澜,只是寥刀个有心人察觉到了张大龙头的隐藏含义,意识到了之前某种传闻的不虚而已一一这位张龙头,确实是厌恶东境的一些境况,想要在河北自作局面,建立基业。
继而也的确各自有些迥异反应,却没有随着大部分人应付式的呼喝。不过,与此同时,那些个河北头领和一众河北文书吏员,两年间爬冰卧雪,吃河蚌采桑葚的,哪里灌过这么豪华的肉粥
甫一听闻,却仿佛听到什么黄钟大吕一般,几乎呆在当场,也是恨不能立即随这位大龙头做出一番事业来,成就美好人生未来的。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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