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爽看周围没有别人,也当做寻常客人快速跑出去,绕了个圈子,从窗户跃入。他屋子乃是上房,远离客厅,晚上好休息,现在只好悄然走出来,正看到霍潮,便一同走到拐角边上,静听厅中情形。
掌柜的战战兢兢道:“姑……姑……娘,这……这些……我们……我们小店……也……也……也不会做。”真凝道:“既然你们不会,就交给我了。”说着左掌一搂,竹篓放到柜台边缘,这些毒虫全部回到篓中,桌面上瞬间变得干干净净,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凝道:“掌柜的,厨房在哪儿?”掌柜的忙道:“伙计,快……快带着姑娘……去……去厨房。”那伙计也吓得不轻,走路都在颤抖,道:“姑……姑娘……请……”本来还想说“请往这边走。”但双腿打颤,勉强扶着柜台,这才没有摔倒,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川西四怪”在外面“嗷嗷”吐了半天,但他们本来就什么都没吃,也吐不出来,看真凝带走了那些虫豸,觉得若是这样走了,反而是怕了金刚和孙一拳,又返回来了,这次没有再抢那张桌子,反而是刻意远离。
金刚道:“一群不知恩图报的人,确实要潜身缩首,躲得远一些。”郑牙子拍案而起,怒喝道:“你说什么?”张梓道:“我们只是不习惯这些虫子的腥臭之味。”金刚和孙一拳的桌子离柜台很近,确实有股腥味。这话本来只是解释,但在金刚和孙一拳听来,却是把他们当做“虫子”一般。
金刚大怒,正要拍案而起,却被孙一拳一拳按住左手,道:“青缦姑娘说过,这小小的虫子也是懂得知恩图报的,这世上的许多人还不如这小虫。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杀一条虫子的,那只会伤了自己的手。”
金刚怒火渐渐平息,道:“孙兄说的也是。刘公子连这种蝼蚁都不忍杀害,才是真正的有仁人之心。才是江湖上真正的大侠。”
张梓道:“你说什么?我们只是厌恶这些虫子而已,一看到便觉得恶心,我们也没有故意杀害它们。”
令狐杰面露尴尬,他从红雀山庄醒来,大多数江湖中人已走,就算暂时没走的,也对他视而不见。反倒是张梓先发现了他,说了一大堆救了他要知恩图报之类的事情。他一来失血过多,又饿又渴,身子虚弱。二来两位大哥已死,独木难支,无论他说什么都应了,这才勉强讨得一些饮食,保住性命。
他受了重伤,行动不便,本来还盘算着如何活下去,没想到他胡乱答应的事情,“川西四怪”都已当真,甚至连自己都忘了张梓是否说过的“做他们四弟”也被他们信以为真。不但一同祭拜了吴长手,一路之上当真是按照亲兄弟照顾。嘘寒问暖,寻医问药,悉心照料比亲兄弟还亲,渐渐的,也接受了作为他们的四弟。
一路之上,三人奇谈怪论不断,他有时觉得好玩,有时觉得好笑,毕竟只有四人也没觉得哪里不适。如今敌人明显故意为之,张梓还一本正经的解释,瞬间觉得颜面无光。但二人句句不离“知恩图报”,自己若就此离开或置之不理,这个“薄凉无情”的帽子算是给自己扣死了。
令狐杰道:“二位兄台,我等四人不过是简单路过,随意吃些饭菜。只是我等一来不习惯这小虫之腥味,二来也敬重二位兄台的武功为人,将这位子让给了二位,就不必如此咄咄逼人了吧。”这话不卑不亢,十分妥当,鲁飞一听,对令狐杰竟生出敬意。郑牙子捻须点头道:“正是,正是!”
张梓道:“不对不对!我们确实看不惯这腥味,你们二人的武功,我也见过,还是很不错的……”金刚再难忍耐,拍案而起,怒喝道:“你说什么?”
在江湖中,所谓的“还是不错的”意思是“很差劲”,只不过顾忌你的颜面,随口说两句,也就是“真的很差劲”的意思。
鲁飞和张梓也跟着起身,令狐杰终于深刻理解什么叫“怪”了,这一刻他恨不得一拐杖抡死张梓。
这时,一个伙计端着一盘蝎子从后厨走出来,孙一拳道:“伙计,放到这儿。”那伙计看双方剑拔弩张,脚下一软,一盘子菜差点儿全撒了。孙一拳眼疾手快,从盘下托起,道:“去吧。”伙计如蒙大赦,拔腿就跑,但腿软了,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忙不迭地爬走。
孙一拳把菜放到桌上,道:“这第一个菜就是这毒蝎子。要知这蝎子最毒的其实就在这尾巴上。”一面说着一面把一只蝎子夹起,放到口中,轻轻嚼动,香脆满口,忍不住赞道:“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川西四怪”一看,战意瞬间没有了,急忙低头趴在桌上不看孙一拳。
金刚哈哈一笑,又复坐下,随手抓起两只蝎子,也不管上面还冒着热气,全部放入口中,依法灌了一口酒。
刘爽微微一愣,孙一拳这句话出自屈原《九歌·云中君》,这句话描述的是云中君乘驾龙车在人间遨游观览四方的洒脱之景,以此形容吃蝎子的洒脱,勉强算得当,终究还是有些古怪。
这时,真凝从后厨走出,她左手端上了第二盘菜,乃是油炸清蝉。右手拇指和食指却夹着一只蝎子,那蝎子还活着,在她手中不停摇晃,蝎尾向她葱玉般的手指蛰去。真凝小指轻弹,指甲将蝎尾尖端弹飞。食指一弹,蝎子直接落入口中。
那蝎子虽然断了尾,但入口时明显还活着,“川西四怪”看的目瞪口呆,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了,落荒而逃。金刚哈哈大笑,真凝一遍嚼,一边喊道:“看在刘公子的面上,就放了你们,别忘了你们又欠了刘公子一个人情。”
真凝坐在边上,把菜放下道:“孙兄,你刚刚这首歌好听的很,要不再唱一首。”孙一拳道:“我五音不全,只是随便说说。”金刚道:“孙兄你就不必客气了。现在那些聒噪之人都已经离开,尽管唱便是。”
孙一拳大笑道:“那我就唱一首刘公子唱过的,不过我的嗓子和刘公子的天籁不可同日而语,你们可不要没有胃口吃这顿珍馐。”金刚不耐烦道:“快!快!快!”
孙一拳长吸一口气,唱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他唱的也是屈原的九歌之一《山鬼》。刘爽曾在红雀山庄唱过,不过正如其言,声音粗犷,又大又响,完全没有了山鬼原本之意。
一曲唱罢,真凝道:“听说你们汉人还有一策叫《诗》,十分悦耳,小妹不才,自从刘公子说后,特意和青缦姑娘学了几首,今日既然高兴,忍不住也想一展歌喉,请二位大哥不要嫌我这个南蛮之女不懂雅乐。”
金刚道:“我们都是粗人,哪里懂得什么雅乐。精卫夫人尽管高歌。”孙一拳也应道:“正是!正是!”
真凝唱道:“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这是《诗》中《邶风·泉水》,用泉水流入淇水起兴,委婉道出对故乡的思念。
一曲唱罢,真凝眼中含泪,金刚和孙一拳都是粗人,只是连连叫好。孙一拳道:“金兄,我和精卫夫人都已经唱过,你可不能缺席?”
金刚憨憨一笑,道:“这唱歌我可不会。”孙一拳道:“连我都唱了一首,金兄就不必推辞了。”金刚想了想道:“小弟就喜欢高祖皇帝的《大风歌》,今日借着酒兴,就唱给二位。若被我的歌声吓跑,那可不能怪小弟。”二人鼓掌道:“快来快啦!”
金刚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二人尚未称赞,便听到门外一个声音传入道:“彩!”
三人同时回头,却见门前进入四个身着青衫的男子,却是杨章为首的君山弟子。
刘爽看到四人,瞬间明白了三人之意:《云中君》之君,《山鬼》之山,《泉水》之水,《大风歌》之风,连起来就是“君山水风”,也就是“君山风水”,他们是在提醒自己君山会有大事发生。
刘爽顿生更多疑问:他们如何得知君山会有大事发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杨章作为师文华的得意弟子为何在此而没有返回君山?最重要的是,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难不成是让自己趁机做些别的事情?
这时严碧琼从屋内出来,霍潮低着头躲在刘爽身后。二人本就身形差不多,索性一头倒在他肩上。
二人面挨着面,严碧琼只看到两个背影,轻啐一口,低声骂道:“蛮夷之地。”她倒不是怕一个“蛮夷之女”,只是不想与她们有任何瓜葛而已。不想这话却被霍潮听得一清二楚。
刘爽感觉到她轻轻的呵气在脖颈处吹拂,身上的香气不自觉地涌入鼻中,浑身上下似是被封了麻穴一般,无法动弹。忽然感到她浑身颤抖,这才听到严碧琼的那句话,待他反应过来时,严碧琼已经快步下了楼梯。
霍潮额上渗出点点汗珠,面上粉嫩的肌肤多了点点红意,更增了胭脂的美艳,别过脸去不看刘爽,道:“你身上怎么什么味儿都没有?”刘爽道:“什么味儿?”霍潮道:“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味道,你的身上怎么没有?”刘爽道:“可能我不是人吧。”霍潮道:“没错!你是龙种,或许真的不是人。”
刘爽只是不想把他偷偷饮三种酒的事情告诉霍潮,没想到她竟说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来,正想解释一番,就听到外面又动起手来。
霍潮眉头轻蹙,道:“蓝鹊做事鲁莽而担心,真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做了尊使。”刘爽道:“戴雪青任性自专,不也做了尊使?”
霍潮一面连连摇头,一面走向霍汐的客房。霍汐看二人进来,道:“天王下令,让我先返回天王阁汇报,准备刘公子登阁一事,姐姐你和刘公子慢慢前往。”她现在把自己当成了霍潮。
刘爽奇道:“这是严碧琼的原话?”霍汐道:“她的原话是,让她和刘公子一同前往。”刘爽道:“只有她?”霍汐道:“还有橙蜻使者杨杏。”刘爽道:“什么时候出发?”霍汐道:“随时,立刻。”刘爽道:“既然如此匆匆,也只能祝你一路保重了。”
霍汐道:“没别的了?”刘爽道:“其他的只有到了天王阁再说了。”霍汐神色间有些失落,但她现在是“霍潮”,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道:“好了!后会有期!”说着径直推门离开,从后门出了客栈。
很快外面就传来两声惨叫,刘爽忙奔出去看,却见丁成和齐山倒在血泊之中,已经死了。他二人武功本就差霍汐远甚,加之重伤未愈,只看到一个白影,已经丧命。
杨章功力更深,急忙抬手,幸得霍汐先出了两招,又是急着离开,没有下死手,饶是如此,还是被她的“三叠浪”打得后退三步,直接摔倒在街上。
严碧琼和一个橙衣女子正要上前补上一掌,孙一拳和真凝一左一右扑上,挡在三人中间。陈武和金刚也急忙迎上,逼退了二人。
刘爽现在是光明正大的站在二楼楼梯上,但楼下数人各自争斗,没有一人往这边看。霍潮躲在刘爽身后,他二人身形差不多,若只是从下向上看,根本看不出有两个人。
只见那橙衣女子一张瓦刀脸,口鼻歪斜,形容十分古怪,看不出多大年岁,只有一对杏仁眼看着还有些姿色。
刘爽低声问道:“我们这几位尊使虽然年龄、性格各不相同,样貌均是上乘,这位橙清使者似乎有些不尽人意。”霍潮道:“你也喜欢美人?”刘爽道:“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美人。”霍潮道:“你是龙子,不是人。自然也就不是男人了。”
刘爽听她又说起此事,心下不喜,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