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走后,下了半个月的阴雨天气开始放晴。
因下午睡的时间太长,晚间,长歌便毫无睡意,让宫人掌灯,翻出了这些年的旧物,一一翻看着。
从小到大,她拥有的东西极少,一个小木箱笼就装满了,里面更多的是这两年来萧霁和秋墨衍送她的东西,她不好丢弃,便全都放进了箱笼里。
收礼物时多少有些被迫和畏惧,如今再看,却满是唏嘘和怀念。
有雕刻的小木马,字画香囊和一些小物件,不算值钱,却十分的私人。
“殿下看这些旧物做什么?等会又要忧思了,不如奴婢取来库房的钥匙,里面有摄政王……”后面的话宫人猛然住口,想起长歌不喜欢提萧霁。
库房内有萧霁送的各种奇珍异宝,她后面两三年将那些珍宝搬出来,随手摆了一屋子,不过如今刚监国不久,朝华殿内还是十分的朴素雅致。
长歌看向她,宫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她也没有在意,许是梦境的缘故,这些宫人不是秋墨衍的人就是萧霁的人,被囚冷宫的时间太久,她早就错过了培养心腹的时机,唯一算得上的心腹便是身边的暗卫营。
这些宫人服侍的很是尽心,她也没有找由头撵走她们,撵走了一个,还会再来一个眼线,索性不折腾。
“不用。”她淡淡开口,将这些旧物都重新收进箱子里,让宫人下去。
不过是怀念一下前世,并非是想盘点小金库。整个大盛朝国库空虚,民不聊生,金库里的东西日后都是要填国库的窟窿的。
只是秋氏皇族传承至今,听闻高祖打天下时,民间有不少的传说,难道不曾留下点私库宝藏吗?高祖可是求长生,种下道门禁术的人,怎么会不给自己留后手。
长歌沉吟数秒钟,取来笔墨纸砚,给远在温泉行宫的秋墨衍写了一封信,信内只有寥寥数语:“何时还朝?高祖陛下可曾留下一些金银之物?”
长歌唤来暗卫,让他将密信送至温泉行宫,暗卫十分震惊。
这大约是旧帝禅位以后,长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温泉行宫每个月倒是都有信件送至,逢年过节还会送一些礼物,但是帝姬殿下从未看过。
“是,殿下。”
她点头,宫闱内事,秋墨衍最清楚,他这些年可不是每天装体弱多病,仁慈贤德,半点正事不干的。
等暗卫送走密信,她放下笔,看着有些昏暗的内殿,去床头的箱子里取出两颗夜明珠,置于脚下,屋内的光线顿时柔和了几分。
她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天际,这一世,她想换一条路走,逼秋墨衍还朝,让萧霁走他父辈走的那条忠君爱国,治理天下的道路。
虽然难,但是总要试试,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密信送出去之后,第二天夜里,就有了回信,来的是龙十三。由他亲自进宫,可见秋墨衍对此事的重视。
“主子说,唯有殿下大婚这样的大事,他才有借口还朝。”龙十三隔着屏风而站,没有下跪,声音阴冷,隔着屏风,长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感受到眉眼间的阴寒。
她想起这个暗卫,对她很是不友好。想必他是秋墨衍的心腹,知道秋墨衍为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对她颇有意见。
她垂眼,手中金着漫不经心地拨着香炉里的燃香,淡淡说道:“秋墨衍的意思是让我选婿?”
对方似乎对她直呼秋墨衍的大名十分不悦,声音越发阴冷:“属下不敢猜测主子的心思,至于殿下说的另一桩事情,主上说,他会留意。”
那便是有了。长歌拨着燃香的动作一滞,秋墨衍这人说话只说三分,说会留意,就表示宝藏确有其事,而且他知道下落。
没有想到高祖竟然真的有留下东山再起的宝藏,这大概是皇室口口相传的隐秘。
难怪他敢禅位,退居温泉行宫,在外养兵,原来手里握着高祖皇帝想东山再起的宝藏。
“告诉秋墨衍,最晚年底,让他准备还朝。”长歌将手中金着放下,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去吧。”
就在刚才一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龙十三欲言又止,压低声音说道:“殿下选婿,是想选摄政王大人吗?”
满朝上下谁人不知道萧霁与她的关系,五帝姬殿下美貌殊容,又能牵制旧帝和幼帝,萧霁就算不喜欢她,也断然不会让她轻易嫁人,脱离自己的掌控。
何况根据他们掌握的消息,那位摄政王大人是爱惨了长歌殿下,否则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将话带给秋墨衍,他知道我的意思。”
长歌声音微冷。
对方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夜风吹散残留的阴冷,殿内的香气浓郁了几分,她开着窗户,散了散香味,却再无睡意。
秋墨衍若还朝,必要打压住萧霁的气焰,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她嫁给萧霁,根据大盛朝的祖训,尚帝姬者,不可在朝堂任重职。
萧霁娶她,便要放弃手中摄政王的权力,此时秋墨衍还朝,名正言顺可以接管朝堂。
问题是,怎么才能算计萧霁,让他娶她。
长歌垂眼,枯坐了半晌,情绪纷乱,一时之间想到了远在青山,还未相识的穆青衣,一时又想到三年后的大盛朝内乱,饿殍遍野的惨烈和往后多年的帝王征战。
绝对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了。
她突然意识到道门禁术的可怕之处,以命换命,需要彼此情深义重方可成功,可她这一世不能再选命定之人,不能再选他了。
人的情感脆弱如纸,最经不起考验,这一世之后,她和傅怀瑾之间应该也会生出嫌隙吧。
她喜欢他,却又没那么喜欢他,在大盛朝,在家国面前,随时都可以牺牲他。说到底,她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人。
如果道门禁术失败,此劫无法渡过,怨不得旁人,只能怨她自己。
长歌低低叹了一口气,吹灭殿内的明烛,就着夜明珠的柔和光亮,上床睡觉,夜里睡的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声。
她睁眼就见飞章可怜兮兮地蹲在她的床榻前,身后是一群服侍的宫人。
“阿姐,阿姐,我怕。”小家伙包着一包泪花,小手怯怯地拉着她的袖摆。
乍一见他,恍如隔世。
“怎么了?”
她起身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然后就见他犹如小炮弹一般冲进怀里。
小家伙嗷嗷哭道:“我梦到阿姐,梦到阿姐不要我了……阿姐走了,太傅每天都逼着我习武,还逼着我吃我最讨厌的菜……”
长歌本以为是什么大事,闻言气笑了。
她掀开被子,将穿着明黄寝衣的小家伙抱到床上来,柔声说道:“梦是反着的。”
小飞章瞬间破涕为笑,抹了一把泪:“那阿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对吧。”
她闻言愣住,原来是梦见她死了,难怪吓成这样,大半夜的,穿着寝衣就从他的寝殿跑到朝华殿来,闹的人仰马翻的。
少年人的梦就如同开了光一样。
“你们退下吧,今日陛下就在这边安歇了。”她屏退宫人,只留了守夜的宫女。
飞章有些惊喜:“阿姐留我啦?”
往日里阿姐都说他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不可以留宿在朝华殿,可他想呆在阿姐身边。
长歌点头:“夜里冷,一来一回的,容易受寒,今日破例一回。”
小家伙欢呼一声,犹如小泥鳅一般缩进香喷喷的被子里,眨着乌黑的大眼睛,压低声音说道:“飞章会乖乖的,不会磨牙,不会踢被子的。”
一派的天真可爱。
长歌有些失笑,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算是好,还是不好。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他一定是最最顽劣又可爱的小公子,可他生在了帝宫。
“睡吧。”
她闭上眼睛,然后袖子被轻轻拉了拉。
小家伙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悄悄说道:“阿姐,太傅这两日心情不好,课业布的极重,我手指都写酸了。”
说着还卖惨地伸出两根小手指。
鬼精鬼精的。
长歌失笑,收回自己刚才的话,飞章这样,很好。
“太傅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很多,心情不好是自然的,飞章莫要学他,会变得不可爱。”
“啊,那我一定要可可爱爱的,不然阿姐就不喜欢我啦。”
“阿姐,阿姐……”
“睡觉……”
“阿姐,我睡不着……”
长歌没有再搭理这兴奋的小家伙,过了一会儿,便见他悄悄地攥紧她的尾指,香甜地睡着了,梦里还磨牙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熟睡的小郎君,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数世未见,一晃几百年都过去了。
因飞章夜里闹了这一通,第二天,长歌便起晚了。
朝华殿内静悄悄的,没有宫人唤她起来梳洗,也没有人催促她去早朝,自她苏醒,已经有三日未上早朝了。
她看了看床榻,小家伙不知道何时已经起来了,许是去早朝了。
她掀开帘帐,然后就闻见了饭菜的香气。
“阿姐,阿姐,你终于起啦,快起来用早膳。”小飞章哒哒哒地跑进内殿,乌黑的大眼睛满是喜悦,只是表情有些苦哈哈的,一个劲地瞅着外间。
长歌看去,只见萧霁颀长的身影出现,朱红的朝服,凤眼间黑沉沉的,满身都是威严,他站在屏风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内殿的光线都暗了几分。
“你未去早朝吗?”
萧霁也未去?
“已然回来了。太傅说今日的课业挪到下午,让我来陪阿姐用早膳。”小飞章叽叽喳喳犹如小麻雀,过来摇着她的手臂,无时无刻地想跟她贴贴。
许是昨夜的噩梦吓坏了他,这孩子表面无事,内里十分的不安。
“好。”她没有看萧霁,起来梳洗,然后用早膳。
“昨夜陛下是在你这里宿下的?”萧霁看着六七岁的小不点,心里直冒着酸气,他如今都不好留宿,这小东西竟然借着做噩梦,跑到长歌这里卖惨,还睡长歌的床榻,盖长歌的被子,跟他的女人睡一处,就算是姐弟也不行!
“嗯,下不为例。”她堵住萧霁后面要说的话。
“阿姐,吃菜。”小飞章看着吃瘪的太傅,险些笑裂开了嘴,殷勤地给阿姐夹着菜,将自己不爱吃的菜菜全都夹到了长歌的碗中。
这样,梦境就不会成真,太傅就不会逼着他吃不爱吃的菜,阿姐也不会离开他啦。
长歌看着碗里堆积的菜,再看一个劲给她夹菜的一大一小两人,顿时无语。
“你近来有些瘦了,多吃点,身体才会好。”萧霁凤眼沉沉,声音有些暗哑。她这几日十分的不正常,懒散了三日没有过问朝政,而且大多时间都是在寝殿内看书睡觉,起的也晚。
如今支持她的老臣们怀疑他软禁了她,早朝时就已经发起攻击,闹的很是厉害,不过他也没当回事,更担心的是长歌的反常。
“阿姐多吃点。”小家伙如同复读机,一个劲儿乐呵呵地笑,好耶,他上午可以一直赖在阿姐这里,不用看太傅的脸色啦。
长歌点头,吃饭,寻思着要如何跟萧霁开口,结果她还未开口,萧霁就先忍不住了。
“马上就是春闱会试,此次你主持吧。”
春闱会试是一年中极为重要的事情,此次春闱,新旧两派大臣掐的头破血流,他却想长歌去主持。她这几日不问朝政,他莫名有些心慌,恨不能将手里的权势放一些给她,也不想看她病恹恹地待在朝华殿,足不出户。
“不了。”长歌淡淡拒绝,“去年,那些学子还写诗写段子痛斥我把持朝政,祸国殃民,我若去当这个主考官,怕他们会悲愤地一头撞死在贡院,若是有见风使舵之辈,见了也心烦,不如不去。”
萧霁闻言愣住,这可是三年一次的春闱,天下学子共聚盛都,是她招揽人才,在朝中安插人手的最好时机,两派大臣为了这个主考官,互相攻讦,险些打的头破血流,她却不要?
“你,如今是怎么了?”萧霁皱眉,她素来聪慧,知道有权势才有话语权,一直以来做的都是想从他手中夺权,如今送上来的肥差,为何不要?
长歌抬眼看他,说道:“只是有些倦怠,往后朝政之事便由太傅做主吧,我一个女子,命如浮萍,也该想一想自己的婚事了。”
这一世,她以不争试天下。
萧霁闻言,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