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起了大风,下了一场雨,打落了一院子的桂花。
长歌坐在窗台前,看着宫人剪了两根湿漉漉的桂花枝,替换了已经开败的花,琢磨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那三名命妇一定是萧霁派人试探的人,只是怎么会有穆青衣的画像?如果她没有记错,秋墨衍走后,穆青衣就没有回盛都的理由。
难道他还是按照前世的轨迹回来了?
长歌有些不确定,这几年为了隐藏他的存在,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过穆青衣半个字,就连秋墨衍也不知晓她认识那位名誉天下的道家子弟。
“帝姬,起风了,今夜陛下应当是不会过来了,我帮您关上窗户吧。”
她点头,看着宫人关上窗户,晚膳时间过了,萧霁应该是不会过来了。
宫女关了窗户,欲言又止:“长歌殿下,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近来宫里有一个流言,说陛下迟迟不封后是想娶殿下,陛下起先是故意跟满朝文武在封后的事情上闹僵,现在前朝一大半大臣的态度都软了下来,松了口,意思好像是,无论是哪家的女娘,只要陛下愿意封后纳妃,能生下皇子,都是可以的……”
宫女小心翼翼说着,见长歌的脸色越来越冷,后面的话吓的不敢再说。
其实陛下的心思,她们就算再蠢笨,这些年也看清楚了。长歌殿下还是监国大帝姬的时候,陛下就时常过来宿在朝华殿,后来两人不知为了何事闹翻,也没有祸及到旧帝和幼帝。
随着两任帝王禅位被派往偏僻的封地,唯有长歌殿下依旧留在了帝宫,并且衣食住行都跟之前没有区别,帝宫里没有女主人,殿下就是唯一的。
如今出了封后纳妃的事情,陛下的心思,路人皆知。
“我曾经立过誓言,此生不嫁,这件事情,陛下也知道,以后这样的流言听听就好,不要传了。”
“是。”宫人欲言又止,终是按下不提。
就怕长歌殿下没有这个心思,但是陛下有,那可是九五之尊,立过的誓言算什么,他想娶,殿下难道还能抗争吗?
宫里的风向一向跟上位者的心思有关。
因穆青衣的画像凭空出现在朝华殿,长歌夜间睡下,然后猛然惊醒过来。
屋外电闪雷鸣,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风雨吹开窗户,她坐在床榻上,猛然意识到她犯了一个巨大的失误。
穆青衣的画像是萧霁故意放进去的,她假装不认识,却暴露了自己认识穆青衣的真相。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娘,看到那张画像时都不会如她这样淡定,何况画像上的穆青衣穿的是布衣襦衫,身份标注是道家子弟,跟其他的世家郎君格格不入。
长歌眼眸微眯,咬住下唇,是她大意了,没有想到萧霁竟然耿耿于怀,一直想查出那个人的身份,如此看来,他应当是相信自己两年前说的那一番言论了。
长歌披着外袍起身,点亮屋内的蜡烛,喊来暗卫。
这一年多来,为了避免萧霁的猜忌,她已经许久不曾探查外界的信息,就连秋墨衍和飞章的事情都走的是明路,每月一封书信也是走的邮驿。
如今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必须确定心中的疑惑。
“尚书令家的小郎君,穆青衣如今身在何处?何曾回盛都?”
暗卫听见召唤,犹如一道幽暗的影子,站在屏风外,低声回禀:“殿下问的可是那位名满天下的道门弟子,穆青衣自从五年前下青山之后,一直在诸国游历,悬壶济世,不曾回过盛都。”
旁人或许暗卫不知,但是那位青衣公子盛名在外,这些年每到一处都引起巨大轰动,深受各国的欢迎,所以这件事情做不得假。
长歌指尖攥紧,果然,那幅画是对她的试探。萧霁知道了。
“此人在民间的威望犹如圣儒,殿下要查此人吗?”
长歌摆手道:“不用了。”
既是不曾回过盛都,他们便没有认识的可能,这一世就这样吧,她出不了帝宫,他也回不了盛都,皆是宿命。
“有人来了。”暗卫说完,消失在屏风外。
屋外风雨声中,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宫人提着灯,从风雨中走过来。
“殿下,陛下过来了。”守夜的宫女惊慌失措地进来,话音未落,就见萧霁冒雨进了屋,顿时满屋都是风雨。
宫人们尽数退下。
萧霁站在屏风外,帝王锦袍被风雨淋湿,水滴一点点地滴下来。
长歌见他面容冷酷苍白,发丝都在滴着水,显然这一趟来的急,甚至都没来得及披上大氅,就冒雨前来了。
“你怎么深夜前来了?”
长歌淡淡开口,裹紧身上的外袍,一场秋雨一场寒,就快到盛都最寒冷的季节了。
萧霁凤眼幽暗地盯着她,然后面无表情地脱下被淋湿的外袍,冷冷说道:“这么晚了,你不也没睡?”
她的作息一向正常,今夜如此不正常,是因为被某人乱了心神吗?不过是一幅画像。
萧霁薄唇冷酷下压,觉得自己简直是自作孽。
“我换人进来帮陛下换干净的衣服。”
“不用,你来帮我换。”萧霁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然我就杀了穆青衣。”
眼底都是杀气。
他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已经是万人之上了。
长歌皱起眉尖,淡淡说道:“只是换件衣服而已,喊打喊杀做什么,这些年,我都已经学会自己做茶点了,世上之事,并没有什么难学的。”
她走过去,吩咐宫人取来干净的衣裳。
“殿下,如今外面风雨太大,去取衣裳要耽搁一段时间,怕陛下穿着湿衣染了风寒,奴婢记得早几年,陛下的一些旧衣裳尚在。”
宫人说的是两三年前的旧衣裳。那时萧霁时常要宿在这边,并且在这边备了衣裳,不过长歌殿下不待见,所以后来这些旧衣裳都尽数被她们压箱底了,也没敢扔,没有想到如今竟然派上了用场。
萧霁脸色稍霁:“那就取来吧。”
长歌抿唇,没有想到殿内竟然还有他的物品,早知道就应该尽数丢了,让他染上风寒,让他作,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发疯。
宫人战战兢兢地取来旧衣裳,是萧霁当摄政王时的锦袍,寝衣和衬衣都一应齐全,那时萧霁还酷爱穿紫色锦袍,不似现在,成为帝王,穿的都是最庄重沉稳的黑色。
长歌垂眼,面无表情帮他换了衣服,冷冷说道:“我要睡了,陛下早点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她说完,踢了鞋袜,上了床榻,没有管他。
萧霁冷嗤了一声:“在外间置一个床榻,今夜风雨太大,就宿在这里。”
宫人们吓的跪了一地。
宿在朝华殿?传出去,前朝后宫就全知道了。
况且陛下竟然要睡在外间,这,这……
宫人们去置办外间的床榻,换新的被褥和一应的物件,如此一折腾夜更深了。
长歌听着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闭眼睡觉,感觉她的一亩三分地一点点地被逼的越来越小,小的只剩下这屏风之内的范围了。
当年的那道誓言,如今却成了保护她的一道屏障。只盼着萧霁保持着帝王的理智,因为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成婚生子的字眼。
到后半夜,长歌昏昏沉沉地睡去,隐约记得夜间的雨下的极大,闪电声,雷鸣声,如同要劈开天际一般,鼻尖始终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令她昏昏沉沉,意识不醒。
萧霁宿在朝华殿的事情犹如一阵风一般很快就传了出去,宫里宫外的传言就越发诡异。
那些试探的目光终于不再盯着朝华殿,因为陛下亲自印证了,也就无需试探了。
朝华殿反而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里里外外都戒严了起来。
“殿下,奴婢刚才出去取月份例银,发现外面有铁甲卫巡逻。”
“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日子。”
那时候朝华殿外也是日夜都有铁甲卫巡逻,除了陛下的寝殿,这里算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后来殿下自封殿门,铁甲卫都尽数撤了。
如今又变成了以前那样。
长歌闻言,眼皮都没掀,眼不见为净。当初立誓的时候,萧霁为了保险,是写了圣旨,盖了玉玺的,现在看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萧霁自然拉不下脸,她也权当不知道。
等过完这个寒冬,到了元和五年就好。
*
宫里流言传的沸沸扬扬,萧霁隔段时间就会留宿朝华殿。
长歌睁一只闭一只眼,反正她睡内室,他睡外间,彼此不影响。
只是时间一久,陛下封后纳妃的旨意一直没下来,宫里宫外的流言也渐渐止息,反而不少人开始同情起她来。
“现在外面都在说,陛下不肯给您一个名分,您实在是太可怜了。”
“而且有关陛下的那个传言传的更真了,都说您就是一个幌子。现在不仅满朝文武同情您,民间也同情您呢,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还编了段子,还有,还有人写您跟陛下虐心的二三事呢,卖的可火了。”
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义愤填膺。这些人知道什么,明明是她们殿下不愿意,陛下宁可睡外间,都要来看她们殿下呢,怎么就可怜上了?
长歌直接听笑了。这一届臣民真的优秀!脑补技能拉满!
无论外界传言的多么荒诞,长歌都没有放在心上。
她采取的是拖字诀,如今萧霁上位之后,颁布了一系列的新政,杀了一批贪官,另提拔了一批人才,他手段狠辣,善于心计,麾下将士又兵强马壮,朝堂官官相护、贪污受贿的情况肃清了不少。
这是新执政者上位的好处之一,新的党派还未形成,此刻算是近几十年来最好的时候了。
只要萧霁不动心思征战四方,攻打邻国,必是能和平几十年,直到他死。
长歌当初愿意立誓留在帝宫,为的就是牵制他,她绑在帝宫,那萧霁自然也会留在都城,如此也不枉她这几年一直被困宫闱。
流言纷纷扰扰,由于当事人都无动于衷,渐渐的也就偃旗息鼓。
很快就是元和四年的除夕。
往年的除夕,萧霁都没有大办,今年不知为何要办一场夜宴。
消息传到朝华殿时,长歌心里一突,她现在对除夕夜宴这四个字都有了应激反应,夜宴上发生了多少事情,她已然数不清,看来今年也是有一场大戏。
“陛下那边派人来说,今年的除夕夜宴,帝姬也要参加,还派人送来了好些的礼物。”宫人兴奋地说道,“奴婢看了,那狐裘的大氅,又轻又暖和,雪白漂亮,御寒最好,帝姬穿上一定会艳惊四座的。”
“陛下还派人送来了好几套头面,上面的珍珠有这么大一颗,金灿灿的,可好看了。”
“奴婢觉得帝姬戴那套翡翠的更好看。”
萧霁没有后宫,所以送到朝华殿的都是最好的成色。
长歌早些年对这些珠玉首饰,金银细软更是喜欢,因为可以拿来兑换银票,现在却觉得不过是物件,这些外物已经不太能打动她。
“都登记造册,收进库房吧。”
“是,殿下。”
除夕夜宴,萧霁请了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家眷,对于前朝帝姬出席夜宴,早就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秋长歌之前就是监国帝姬,到现在朝中还有追随者,陛下登基之后,没有诛杀旧帝和幼帝两代帝王,将前朝帝姬留在帝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现在竟然还要她出席出席夜宴。
这风向十分的不太妙,再结合之前那样流言蜚语,以及陛下这一段时间出格的言行,众大臣们心里直打鼓。
陛下该不会是在夜宴上祭出杀手锏,要封这位帝姬为妃为后吧?
那还真是要活活把满朝文武逼死!
是以,夜宴尚未开始,朝中上下都有了危机感。
不仅满朝文武有危机感,就连长歌都心生了一丝危机感,总感觉此次的夜宴有些不寻常。